<>夜色渐深,月色却明媚。
昭仁殿西侧的偏殿里设了庵堂,直到此刻,里面的烛火夜色亮着的。
皇后身着浅色凤纹衣裙,发髻上一只斜斜的凤钗插就,比之素日的典雅贵气,平添了几分温柔敦和,她手中握着一串仔细打磨过的佛珠,神色郑然的跪在佛像前,目光微凝,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侍立一侧的雪琅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再看一看仿佛陷入沉思的皇后,上前一步道:“娘娘,夜色已深,且去安歇吧,不要熬坏了身子才是。”
皇后唇角露出一丝发凉的笑意来,看也不看雪琅,道:“你当本宫愿意如此吗?每日里对着一座死的佛像,难不成是一件快活事么。”
雪琅的眸光微微一滞,对于自己说起这个有些后悔。
这件事显然是触犯了皇后忌讳的,自从那一日六殿下入宫探望过后,皇后便开始在昭仁殿静心拜佛,在宫中出入的也少了,若说是同六殿下没关系,那雪琅是万万不信的。
至于六殿下到底是同皇后说了什么,能够叫她如此退避,每日停留在庵堂之中,雪琅就更加不想知道了。
世间的秘密很多,远非世人所能尽知,而事实上,能够知道太多的秘密,那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就像雪琅这样的跟在主子身边多年的心腹,是不会被放出宫外发嫁的,终此一生也只能留在皇后身边做一个女官一般,表面上是极为荣耀,甚至于低位的宫妃都要对她恭恭敬敬,可是她背后的那些苦涩与孤独,又有几人知晓呢。
她静了一静,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也只能泛泛的劝慰道:“娘娘与六殿下是亲生母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哪里会有什么隔夜仇,殿下还年轻,一时间想不明白也是正常的,等时候到了,自然会知晓您一番苦心的,娘娘便不要生气了。”
皇后冷笑一声,一撩衣裙起身,衣裙上的那只凤凰在烛火的映衬下带起了一阵锦绣微澜,她道:“我可没有这样的亲生子,我生养他这些年,竟比不过一个女人与他的那一点情分,我在宫中经营多年,却万万不曾想到,到头来逼我最狠的,却恰恰是我这个亲生子。”
雪琅面上带着恭敬的微笑,不欲继续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也就适时地停住了,道:“娘娘现下去沐浴吗?奴婢已经令人备好了温水……”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有宫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娘娘,奴婢碧笙,特来回禀。”
皇后神色微动,轻轻应了一声,便见那年轻的宫人入内,在皇后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即便躬身退下了。
皇后面上神色几变,终于转成了一片冰寒,“啪”的一声钝响,她手指用力,穿起那串佛珠的丝线竟被生生挣断,十几颗珠子噼里啪啦的落在地上,滚了几圈之后,终于归于平静。
“居然这样放不下,呵,午时人才回来,连奏折都顾不上看就过去了,直到现在都没走,”皇后的嘴唇抿紧,与咬紧了的下颌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异常冷酷的弧度,喃喃自语道:“他这是想做什么呢……”
皇后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放的很低,可是架不住庵堂里头安静,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雪琅静立在一边只听了几句,心里面便知晓了大概。
陛下往明沁公主那儿去了,在公主回宫的第一时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去。
她是跟在皇后身边经年的旧人,对于皇后的心思也是能够有几分理解。
多年风雨下来,尽管她待皇帝的那份情意未必全无杂质,却也是实实在在交了心的,可惜皇帝待她并不甚好。
若是一直如此也就罢了,毕竟也不曾见皇帝对谁格外厚待几分,宫墙里面从来都没有百日红,有了这种想法,皇后也能够稍稍宽慰几分,好叫自己的一颗心不要那么焦灼的近乎痛苦,可是偏偏出了一个能够得陛下如此亲厚的明沁公主!
更何况,六殿下就是为了明沁公主,才跟皇后撕破脸,母子情分消耗无几,眼见着就只是相敬如冰的。
除去每隔几日的问安,六殿下竟再也不曾过来见过皇后,便是过来问安,也只是面上过得去说几句罢了,说到底,有些事情大家心里面都明白,只是不曾宣之于口罢了。
人性都是自私的,皇后自然不会记得自己与六殿下撕破脸的直接原因是她联合几位族叔,想要使八殿下取代六殿下的位置,她只会记得,是那个介入他们母子之间的女人,生生的破坏了一切。
这怎么叫皇后容忍的了!
雪琅静静的看了皇后片刻,终于叹一口气,道:“娘娘且看开些吧,陛下如此,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您又何必……非要在无望的事情上寄予希望呢。”
皇后怔了怔,月光洒在她脸上并没有隐藏住那些岁月的痕迹,反而将她试图用用名贵脂粉遮掩住的细纹展露无遗,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也许……只是不甘心吧,本宫做了那么多事情,到头来居然只得了这样一个结局,白白的一场空……”
许是因为屋子里点着熏香的缘故,哪怕是冬日时分,庵堂的窗户也半开着,那凉意像是游动的云雾,一丝丝一缕缕的沁到了屋子里去,一直凉到了皇后心里。
她心头是蒙了雾一样的模糊空荡,那阵寒意袭来,却使得她猛地一个机灵,电光火石间,皇后忽然冒出了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
这想法来的猝不及防,她骤然捏紧了自己的衣角,脸色几乎是瞬间便黯淡了下去,因为用的力气太大,手上的青筋迸现,在那片云锦的裙踞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但是她丝毫顾不上这些,因为那想法太可怕,足以推翻她这些年经营起来的一切。
皇后急切的看向侍立在一侧的雪琅,跟随了她多年的心腹,知道她所有掩藏在岁月中不见天日一切的心腹,她似乎是想要寻求一点苍白无力的安慰,死死地盯着雪琅,道:“他不喜欢我,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在我最美好的年华里,他的目光也从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过,你说,”
皇后的眼睛瞪得很大,像是随时要从眼眶里出来一样,她道:“他是不是知道了?还是说,他一开始就知道?”
这些日子以来皇后的情绪都不是很稳定,雪琅已经习惯了她时不时的神经质,她这话说的有些含糊,雪琅也不明白皇后到底是想要表达些什么,可是顾忌着她的情绪,却还是强自微笑着安慰道:“娘娘别多心,哪儿能呢。”
皇后脸皮抽搐了一下,声音很低却很沉重:“本宫说的是当年的事情,”她低声道:“明玄都能查到,他为什么不能呢?或许,他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雪琅的脸色也有些泛白,她的声音也随之低了下来:“娘娘多虑了,六殿下能够查到这些无非是借了陈郡谢氏的便利,事情已经过去多年,知情的人也已经闭了嘴,陛下怎么会知道呢,您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面好了。”
皇后忽的有些惊惶,神色中透出几分无助与惶恐,眼泪无声无息的从她那双依旧美丽的眼睛里渗出来,她捉紧了雪琅的手,辩解一般神色仓皇的道:“我不是有意的!我也没有想害她!我同她都是求仁得仁,谁也不欠谁!”
月光似乎褪去了她身上那层优雅端庄的外衣,使得她整个人都有些近乎疯狂的凄厉,她捂住自己的脸,道:“不怪我的,不怪我,那是她的命,怪得了谁!要不是她非要同我抢,怎么会搞得自己现在这么难堪……”
雪琅静静地侍立一侧,没有言语,等待皇后自己平静下来。
夜风吹起了庵堂两侧的帷幕,低端的素色流苏微动,中央的佛像敦肃慈悲,目光无悲无喜,与庵堂此刻的气氛凝合在一起,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凝滞。
终于,皇后停了下来,她的神色中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喃喃的道:“还说这些做什么呢,我现在的境况,又何曾比她好多少。”
皇后咬着牙,恨恨的说道:“谋算了那么久,却落到了这种地步,当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