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愈发的冷了,阮琨宁清晨早起的时候,往往会见到连外头树木上未落的叶子上头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冷霜,能够留在枝头上的还算是长寿了,大多数的树叶老早便飘零起来,稀稀拉拉的落了一地。
清扫的宫人扫完了,随即便会有其他的树叶再度纷纷扬扬落下,总是没办法叫地面保持片刻的干净,比起春夏时候的花团锦簇,总是无端的叫人觉得凄清。
同外头的寒冷不一样,宣室殿的地龙在天气刚刚开始冒冷气的时候变早早的便烧起来了,人在里头呆着的时候,是连厚一点的衣服都是穿不住的。
宫宴后第二日的清晨,阮琨宁进入宣室殿的时候,便深深地感觉到了身为天子的好处,在外头觉得有些令人发冷生僵的寒意,在一进入内室便瞬间春水融冰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一股暖香气轻轻地抚了过来,十分的舒适安切。
这待遇什么的简直是不要太叫人羡慕,怪不得那么多人想要去当皇帝呢,阮琨宁在心里头悄悄地嘀咕。
云舒上前替她把外头的大氅解下,另有宫人接过之后拿到了暖墙那边烘热,而云舒则是恭敬地侍立在一侧,等候着阮琨宁的吩咐。
皇帝穿了常服,身姿笔挺,正懒洋洋的站在暖炉前,手里头拿着一沓文书慢吞吞的翻阅,脸上的神色十分微妙,似乎感觉到有点好笑,又好像有几分慎重,见她来了,也没有说什么,只随意的指了指一侧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阮琨宁哪里敢真的坐下,皇帝还站着呢,她坐在一边怎么看都不是那么一回事,便直接推辞道:“我还不累,站着就好。”
皇帝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想谨慎行事,也明白她的意思,倒是没有说什么,只又翻了一页,道:“年关将近,我令人请了你母亲三日后入宫见你,你有什么要说的话,要带的东西,便早几日准备着吧,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准备什么?”阮琨宁原本听说崔氏要来看她的欢喜还没有来得及释放出来,便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搅得有些心乱,面上不可抑制的有些疑虑,她皱起眉头来,将皇帝说的那几句话掰碎了细细想了想,才难以置信的问道:“难道我过年还要呆在这里,不能回家吗?”
“哪里来这般大的怨言?”皇帝眉头动了动,手头的那沓文书轻轻地拍在了她脑门上,哼了一声,道:“我这里便是牢狱,每日里叫你吃糠咽菜,连一盏热茶都没有不成?只差没把你给供起来了,怎么到了你口里头,便是这般的委屈呢?”
阮琨宁瞪起眼睛来: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难不成因为宫里头过得好,所以到了年关也要留在这里不成?
要是真的这样,阮琨宁前世的社会当中春运之类的难题都不会存在了,在前世现代社会的团圆观念尚且如此之重,更何况是如此保守,极为重视宗族团聚的古人呢?
阮琨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想叫自己表现的太过于抗拒,惹得皇帝不高兴,便把自己心头的不满压制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可是年关的时候,总是要跟家人在一起的呀。”
皇帝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只是那笑容落在阮琨宁眼里实在是称不上什么好笑,连带着那个迷人的酒窝也不再叫她觉得迷人了。
皇帝笑完了,目光便重新移回了自己手头上的那一沓纸张,慢慢的道:“那你便自己选吧,要么今年留在宫里过年,要么今年回侯府去过年。”
“还有这种好事?”阮琨宁没想到皇帝这般的好说话,可是饶是如此,她也没敢轻易的做出决定。
她总觉得这里头有地雷,所以迟疑着不敢踩下去,蹙起眉头问道:“你有什么话,还是一起说完比较好。”
“真聪明,”皇帝抬起头,笑吟吟的看了看她一脸戒备的神色,懒洋洋的道。
大概是看完了那一堆纸张,他抬袖打开了九和盘龙波纹暖炉的盖子,一股热气随即腾地冒了出来,他也没有往后躲,只是认真的将自己手里头的那一沓文书重新看一遍,随即将它们一张张的丢了进去:“你回去自然是可以的,只不过有一条,你今年要是回去了,”他抬起头来看她,笑微微的神色当中有一些很认真的东西,道:“以后的每一年,你只怕都要留在宫里陪我了。”
那纸张被丢进火里头,随即便有火苗吞吐了过去,缓缓的燃烧了起来,那黄色的火苗一跳一跳的,有点灼人的暖,皇帝低头拿了钩子去拨弄,继续笑着道:“你要是真的愿意,我也没什么办法,深宫寂寂,多一个人陪我总是好的。”
他看向一侧的隆德,云淡风轻的吩咐道:“去吩咐永桑宫的宫人,给她把东西都收拾好,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再过几日便叫她随着永宁侯夫人一道回去吧,她用惯了的摆设就不必收起来了,左右,”他低头看着阮琨宁,笑微微的脸上脸毫不掩饰的不怀好意:“马上也就要回来了。”
阮琨宁没想到皇帝还会这样耍无赖,顿时被噎了个半丝,好半晌才皱起眉鼓着嘴,一脸怨念的指责:“你怎么这样,一点道理也不讲,只知道仗势欺人。”
“我不讲道理?”皇帝眼见着暖炉里头那一张纸烧的差不多了,便重新丢进去一张,那张纸安静了一瞬,火苗却忽的冒了出来,随即便剧烈的燃烧了起来,那纸张迅速的被扭曲,终于化成一张扭曲的成块儿的纸灰。
冒起来的火苗照耀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竟然有种温暖明和的温度,他笑了笑,转向阮琨宁,轻声细语的、意味深长的道:“你也要讲讲道理才是,咱们两个人,到底是谁在仗势欺人呢?”
明明没欠他什么,明明是他在依仗着皇权压人,可不知怎的,阮琨宁就是莫名的觉得气虚,有点不敢看他,她又不是能忍得住气的人,只好转过身去不看他,手上用力的搅着一张帕子,恨恨的道:“我不走了,这总行了吧。”
皇帝脸上的笑意真切了起来,那里头又掺杂着几分莫名的伤感,他低头看了看阮琨宁,她大概还是有点生气,别过脸去不肯看他,那火光微微闪的耀在她脸上,仿佛渡上了一层柔情的光,叫他也禁不住意动心摇。
阮琨宁莫名的有些尴尬,也不敢去直视皇帝,只好找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她的目光四处扫,倒是注意到了一侧桌案上的一张纸,微微一打眼,顿时吃了一惊。
她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之前也不是没有进过宣室殿,可是见到了什么文书信件之类的从来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半分注意力也不会投进去,今日却是忍不住破了例。
那上头写的,既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国家机密,也不是同永宁侯府息息相关的大事,只是那内容却叫她心头冒起了一个问号,随即就是一个叹号。
那上头用钟王小楷规规整整的誊写了一首诗,这首诗不是别的,正是昨夜,二皇子吟诵的那首水调歌头。
阮琨宁眼睛轻轻地眨了眨,心头冒出了一点好奇,又有一点隐隐的猜测,只是皇帝没有说什么,她也不敢贸然开口。
想了想,阮琨宁便拎起那张纸,转向皇帝,挑起眉头得意的问道:“你昨夜表现的像是对这首诗一点都不感兴趣,不说赞誉,就连点评都没有,现在看来,其实还是很喜欢的嘛。”
她心里头有坏水止不住的往上冒,又想着报刚才的一箭之仇,以至于连自己弱的掉渣的战斗力也忘记了,主动跳上前去挑衅,一脸不怀好意的道:“哎呦,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皇帝又不是什么纯情少男,自然不会会错意,那句话只一入耳便明白了那里头潜藏着的意思。
只是超乎阮琨宁的预料,他一点恼羞成怒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又将手头的纸张扔进炉内一张,眼见着呼的着了起来,这才转过身来直直的看向阮琨宁,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我这个人,从来都是身体力行的,身体想要,嘴上也一定是想要的,”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低声道:“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吗?”
阮琨宁: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自己作死!
一级小号去挑战满级大号也难怪被秒的连渣都不剩了!
好在阮琨宁虽然嘴上不行,可是架不住她脸皮厚啊,装糊涂也是业界的一把好手,一般人还真是奈何不了她,所以她只是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道:“这首诗……写的真是妙极啊哈哈哈……”
“诗的确是好诗,”皇帝朝她瞥了一眼,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胜利微笑,见她一脸的闪躲,倒是没有穷追猛打,只轻声道:“只是写诗的人,心思不怎么正罢了。”
他说的好像是二皇子,好像不怎么喜欢他,甚至于话里头的意思也带着一点微妙的讽刺。
阮琨宁的眉梢微微一动,没有跟着搭腔。
有些话皇帝可以说的,说得再难听都不为过。
毕竟老子教训儿子怎么着都是可以的,天经地义。
可是她在一边指指点点指手画脚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阮琨宁很能找准自己的位置,自然不会贸然开口。
再者,就目前来看,她跟二皇子也没有什么冲突,虽说韦明玄与他注定会有一战,可那是男人的事情,跟她其实没什么直接关系,要是韦明玄少了自己给二皇子扔的这几块石头就赢不了二皇子,那只能说明他自己没本事,输了也是活该,她实在是没必要上去落井下石,搞得自己风度尽失一脸难看。
皇帝淡淡的看她一眼,对于她的心思洞若观火,道:“我说的不是明旭。”
韦明旭,就是二皇子的名字。
阮琨宁心里头各种念头乱七八糟的转个不停,听他开口倒是被吓了一跳,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脸上都写着呢,”皇帝抿着嘴一笑,无奈的瞥了她一眼:“我既不瞎,也不傻,怎么就不能看的出来了。”
阮琨宁:虽然说不出来但是总感觉哪里被人鄙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