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家堂屋。
赫连霈的话语落在路为暟的耳中,不轻不重,却是激起他心头的层层疑惑。
她刚刚说了……
“为晞”?
赫连霈说到路为晞的时候,用的称谓不是“路小姐”而是“为晞”?
赫连霈是北疆公主,而路为晞则是卫国文国公小姐,若不是因为两国之间的战争,赫连霈又跟随她的叔父赫连焘来到卫国,这样的两个女孩子,本是一辈子也毫无交集的。
而上来便直接呼喊名字,这显而易见的,是极为熟稔的人才相互使用的称呼方式。
这个时候,路为暟便不由地想起一周前,在路为晞的碧雪园里碰到赫连霈时,临走之前她就曾经说过一句“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可以叫你为晞吗?”这样的话。
那时,赫连霈便要叫他的妹妹“为晞”了。
其实,若从现在的角度往回想,毫不费力地就会发现这件事处处透露着诡异。这位千里迢迢从北疆而来的公主,来京没几天居然乔装打扮跑到他们文国公府上,来找的人还居然是他那位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妹妹。这算是什么事儿嘛!
路为暟那时就觉察出事情不对劲了。赫连霈当时一身劲装,而她的身量稍一打量就知是习武之人,这样的女子如何也和路为晞牵扯不到一起去。只不过他之所以没有当初说些什么,是因为他发现,当时路为晞很明显地有意把话题岔开,在寻思着妹妹当是自有分寸之后,他也自然就不好继续深究下去了。再者,当时他也不知道这位是北疆的宜幸公主,否则定会拦下她们主仆二人,当场把事情问个清楚。
路为暟稍微知晓些事情的经过,尚且还一头雾水,路岿梅氏夫妇则是根本不知道这个中事由,更是不明就里。只从称谓上推断,赫连霈是认识路为晞的,听上去似乎还是不错的交情。可在他们眼中,自己那个女儿是断然不会和北疆公主有什么瓜葛的。如此看来,倒像是赫连霈别有所图似的。
几乎是出于母亲的本能,梅氏没来由的,就以毫不遮掩的姿态,向赫连霈发出抵触的信号。
赫连霈又不傻,那天宫宴上她刚把路为暟给指摘出来,这位母亲就是这般不遮不拦的模样,再见这次更是当着她的面,态度鲜明地把她的厌恶传递给她。这意思便是再明显不过了:她赫连霈在这个文国公府里,显然不在受欢迎之列。
父亲模棱两可,母亲十分抵触,儿子莫名其妙。
这一家人可真是有趣啊。
站在她身侧的玉容见状,眉头不由一皱。即便北疆数次战败于卫国,即便北疆与卫国交恶确实是北疆先帝之失,可到底赫连霈是一国公主,就是在卫国的临帝面前,公主该有的礼遇也是一样不缺。怎么,到了这卫国臣子之府,反倒被如此苛待?再说,她家公主屈尊降贵意欲嫁入文国公府,已是给他们极大的恩荣,这群人居然敢如此态度,真是毫无教养!
玉容这么一想,便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作势就要挡在赫连霈身前。
然而她刚欲动身,却被赫连霈一个手势给制止住了。
“本宫与为晞先前确有一面之缘,而且相谈甚欢,夫人若是不信,大可等她回来一问便知。”赫连霈表现地一脸坦然,似乎自己当真不是别有所图的人,“而且,就目前事情的症结来看,为晞的答案,不就刚好可以解答所有您的所有疑虑吗?”
赫连霈的三两句话,巧妙地把准了梅氏乃至路家人的心理。她的话一落下,梅氏的面色便不由地缓和了几分,眼神中的锋芒也渐渐褪去。紧接着,她便想起除夕宫宴那次,路为晞在她突然暴怒时,握着她的手阻拦了她一下的动作和眼神,似乎确系是与这位北疆公主有些交情的。连带着路岿和路为暟,也不由地对她另眼相看。
文国公府和昱王府如今已经因为桓琭白与路为晞的婚约,而被牢牢地绑在一起。如是,路为晞表明的态度,即意味着桓琭白的态度,甚至是桓琭白背后临帝的态度。而倘若上面授意他们接纳赫连霈,路家人就是再不愿意,也是断不好往外推的。相对的,倘若上面暗示让他们拒绝赫连霈的话,即便他们对她如何满意,怕是也不得不放手的。
从另一种角度上来说,摸透了这层关系,在明知能否嫁进文国公府到底全凭临帝之意之后,赫连霈仍意欲入文国公府,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如此看来,这位公主的请婚并非是一时任性,而显然是有备而来啊。
关键是,在他们文国公府身上,赫连霈究竟有什么可图呢?
又或者,她是在孤注一掷,赌那不全然为零的胜率。
路为暟还是有些想不通这其间的答案,于是便抬头微微朝赫连霈的方向瞄了一眼,却发现那个自进了屋以来便一直立在中间的少女,也正看着自己。
她的皮肤并不如中原女子白皙,带着些自然的颜色与野气,而那双大眼睛又是极黑极亮的,恍若极夜中唯一的光亮一般。如扇的羽睫忽闪忽闪,衬得她的眼神闪烁而灵动。
在触到他的目光后,她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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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德宫外。
桓琭白在与临帝大战几回合后,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棋子,假装才想起还要去坤德宫接某只回去似的,慢慢踱步走了过去。
待走进殿内,看到的就是紧盯着路为晞,面露和善的微笑,手下却不停给她塞塞塞食物的皇后,和被大佬和善的微笑和眼神紧紧盯着,还被不停塞塞塞食物的路为晞。
见到桓琭白的那一刹那,路为晞的第一个想法,倒并不是抓着他暴打一段,而后张开口,吐他一脸。
这个人再晚来一会儿,她保不齐就要被他老娘给撑死了。有本事把她留在这儿,就有胆量别娶媳妇啊!
然而桓琭白却仿佛暂时失明一般,对路为晞怒火中烧、“强忍呕吐”的表情视而不见,而后规规矩矩朝皇后行了个礼,请了个安,这才说时间差不多了,该带路为晞回去了。
大抵是因为一直有人陪着,这天皇后的心情很是不错。见了去而复返的桓琭白,没多说什么,摆了摆手,便是宽宏大量地放他们离去。
临了,还问了句:“为晞吃饱了吗?要再吃些吗?”
路为晞强颜欢笑:“多谢皇后娘娘恩典,臣女已经饱了。”
再吃下去,她能给她多吃出个孙子的重量了。
这时桓琭白已经飞速闪到了殿外,路为晞忙行了礼跟了出去。待看到先她一步出了门、站在殿门外等她的白衣男子,路为晞心里还是堵着一口气。
这个人可真是能耐,居然敢把她甩给他老娘一个时辰,待下完棋准备出宫,才想起来还有她这么一号人物,于是跟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一样顺手就把她给这么提走了。
她是幼稚园生啊还是他老娘是幼稚园园长啊!
有本事就别来接她啊!然后她就可以发脾气搞事情,让他试试敢惹她生气的厉害!
“看样子,母后很喜欢阿晞呢。”然则桓琭白还是不怕死地说风凉话。
“哼,她老人家明明更喜欢您,昱王殿下!”路为晞冷哼一声。
这俩人不愧是母子,都是一上来就把她当猪一样养。只是桓琭白她敢拒绝,他老娘她可不敢拒绝,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在这位大佬和善的眼神和和善的微笑中,吃下一盘又一盘。
要是这个人敢再不来,保不准他未来的媳妇就被撑死了!
都用“昱王殿下”称呼他了,看来是真的生气了呀。桓琭白伸手牵起路为晞的手,道:“是母后要和阿晞独处一会儿的,所以我才……下次,决不会这样了,好吗?”
路为晞拿眼皮子翻了翻桓琭白。只见那张素来高高昂起的面庞微微低垂,神色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然而仔细一看,却带着些讨好她的意味。
原来,这高高在上的人,低声下气起来是这副模样。
“哼。”路为晞故意耍性子一般甩了两下被他牵住的爪子,却觉得那只大手上好似涂了强性胶水,怎么着也甩不掉似的。于是她也就不再甩了,拉着人起先走了两步。
桓琭白见总算是把她哄好了,心下松了口气,便跟着一起走下台阶,却见她在下了台阶后还继续直直往前走,便有些疑惑了:“阿晞,轿子不在这边。”
“吃太多了,我要消食。”路为晞不容争辩地回他这么一句,便继续向前走着。
“可是……”桓琭白还是有些犹疑。
“你若是嫌费力气,便自己坐轿子到宫门口吧。”路为晞停住脚步,而后看着他牵着她的那只手,道,“我不强求你,也不会生你气的。”
——才怪!
“不是。”桓琭白想了想宫门口到坤德宫的距离,又想了想自家妹子的体质,“只是怕太远了,你走不动。”
“……笨蛋。”路为晞鄙夷地看了眼桓琭白,而后见对方因为她这句话而一脸懵逼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些害羞地道,“走不动了不还有你嘛!”
不是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嘛,倒是活用这种技能点追妹子啊!
“啊……”桓琭白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却是发现这是路为晞在主动要求依靠他呢,眉梢间也不由地染上些许喜悦,“好,到时想去哪儿你说。”可以直接精准空降文国公府哦!
——任意门啊!
“噗!”路为晞一下子就被他这副模样给逗乐了。这么个聪明的男人一旦犯起傻来怎么就……。
那么可爱呢!
藏在暗中的第二默默翻了个白眼,瞧他家爷一世英名,居然也在爱情的小河沟了翻了船。
哎,果然有句老话说得好啊,恋爱中的男人,都是笨蛋!
还有,这撩妹手段比妹子还低端,要不是拼了个爹,这娶个媳妇回家还不知道到猴年马月呢!
每到这种时候,第二都很想和他家爷撇清关系。
这边,路为晞被桓琭白牵着,慢悠悠地朝宫门口走着。
“谢谢你啊,居然还注意到了我的喜好。”虽然确实是吃得有些撑,但皇后宫里的每道菜都很合她的口味。
“这有什么可谢的。”桓琭白摇了摇头。她的身上,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在等他一点一点去发现。八年过去,她变了太多了。
“嗯,是我表达有些不准确啦。”路为晞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应该说是,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这么用心。我原以为你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啊,该怎么说比较好呢……我……”
路为晞顿了一顿,道:“最近这段时间的相处,我突然觉得,其实和你一起生活的话,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爱啦。”
她不知道何为喜欢,尤其在自己前途未卜的当下,她并不敢把心交出去。但是,试着和这个男人成为家人,她并不反感。
“我也是。”路为晞的坦诚让桓琭白觉得,自己也应该把心里的那些话告诉她,“我也不知道世人说的情爱为何,但是我确实想和阿晞生活在一起。”
“看来我们两个人真的很合拍呢。”桓琭白的坦言将路为晞的心中那份愧疚稍微抹去了一些。她一直觉得,倘若对方为她付出爱情,而她却无以回报的话,那对对方而言是不公平的。可现在,以他们彼此这样抱团取暖的方式一起生活,似乎也很不错。
“所以这算是跨越爱情直接上升到亲情吗?”路为晞轻笑出声。怎么觉得他们两个还没成婚的人,一下子默默开启了老夫老妻模式了呢?
“那……”桓琭白想起马车上她那句话,想了一想,还是问道,“之前你说的‘包括你’,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把白哥哥,也纳入到‘我的’领地之内了。”路为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点小骄傲,“难道你不承认是我的白哥哥了吗?”
“是你的是你的。”这小丫头的蜜汁占有欲也和他很相似啊,他怎么以前没发现他们两人有这么多相似的地方,“不过——”
“你也是我的阿晞。”
“是你的是你的。”
——够了你们两个幼稚园小朋友!
“说来,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桓琭白想起在从乾宁宫到坤德宫的路上得来的消息,“赫连霈到文国公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