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又白又圆的挂在天上,像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碗,宋小舟骑着马在路上打转,走一步停一停,比步行还要慢。却一直不见孟东平追来,心口的火本就一拱一拱的,再联想一下那女人妖妖叨叨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还真的不追上来。”
小舟皱眉,颇有几分失落,撑着马鞍仰头看着月亮,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真失败呀!
她一停下,风就追过了她,将几缕没有梳好的发丝吹起。寒风吹得人裹紧衣服,小舟轻轻摇头,调转马头,又重新跑进城中。
城门在夜里张着黑洞洞的大嘴,里面是蜿蜒翘起的檐壁,于边邑勾勒出精美奢华的轮廓。被那银色的月光一照,万物都镀上一层别样的辉色,景致甚美,小舟想到孟东平,不知因何心头的火气就渐渐退去了。想起他这水深火热的日子,整日鼻青脸肿的,好在还有清秀俊逸的底子在,她心里的阴影因为回忆里孟东平的傻里傻气慢慢退去了,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过意气,于是纵马慢慢在街道上行走。
城北,一户普通的农家。
孟东平躺在地上,抿紧了嘴冷眼看着,恬儿被绑在门边的木头柱子上,上次在伎馆里遇到过的那位汤公子带着几名家丁站在一旁骂骂咧咧:“跟老子叫板?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油光粉面的汤胖子坐在他身边,对着恬儿的方向吐了一口口水。
名叫恬儿的妓女似乎被吓傻了,只是一味的哭,悲悲戚戚的倚在那,涕泪横流,糊了一脸的胭脂水粉。
孟东平抬起头看了汤公子一眼,目光抑郁,到底脸上还留着冷静。他的确什么都干不成,小舟刚走,他们就被这些人围住了,连拖带拉的被带到这处偏僻的角落。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堂堂七尺之躯,竟然没半点反击之力。
“你们还讲不讲王法?”他努力从地上爬起来,马上就被斜刺里不知谁的一脚踢的重新趴了回去,脸孔跌在泥土里,激得他连连咳嗽。
月亮半圆挂在天上,不远处一颗大白榆树上的落叶飒飒的飘落下来,孟东平倔强的又待爬起,马上又被踢翻。
“王法?老子今天就告诉告诉你什么是王法!”汤公子挽起袖子,阴狠的笑着慢慢凑了上来。
拳脚说着便雨点般的落下来,孟东平挣扎的厉害,混乱中也打到面前的那人几下,与其抱头忍耐,还不如奋起反抗,他虽然念了一辈子书,但这段日子在军中混,也明白了些打架的章法,一手护着头,伸脚伸手专门捡一些空隙去踢,神勇倒是神勇,只是对方人多,这也是无用的挣扎罢了。
黑暗之中响起一声嗤笑,正是前日里同汤公子喝酒的那名胡人。这人三十岁左右,早已过了好勇斗狠的年纪,这次悄悄的进关来,也是为了那桩买卖。北越晏家的那位如今手底下太阴损,今年的盐场子悄没声息的就让他们吃了大亏,大汗在大帐了发了火,大骂了他父亲一顿。几位协同办理此事的兄长也都遭了贬斥,倒是便宜了他这个平日里无甚地位弟弟。这一次来大华,本是想同一直暗中有来往的西陵叶氏搭搭线,不曾想那叶家小公爷早就失了势,不得已下,他不得不冒险进王域来,由叶贤引荐着来见这位汤公子。
只是不曾想,竟是这么个不着调的人,这般想着,乎颜脸上就带了分不屑,冷眼瞧着汤宝隆同一个书生为难。
“废物,都给我让开!”汤胖子站了起来,另外几个人收手退离,缩手缩脚的道:“爷何必亲自上手,让我们来就好了。”
“让你们来我今晚就不用睡觉了!揍人都不会么?我养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孟东平退了几步,好歹喘了口气,靠在那颗榆树边上,努力站直了,手里捡了一块儿砖头,准备对眼前这个能装下他两个人的胖子勇敢的反抗下去。
深秋的风刮了过来,一片沙沙声,从暗夜中飞舞的落叶的空隙里,极远处的巷子口,一人牵着马缓缓的走过来。
“小舟?”
孟东平一愣,脸上顿时带了几分慌乱,高声叫道:“小舟快走!”
这话说的其实和没说没什么两样,宋小舟是什么人,无事都要生非,更何况现在?孟东平越发着急,他是有些呆气,却并不傻,汤宝隆带了七八名手下,再加上那几个在一旁看热闹的胡人,足足十几人,宋小舟就算再能打,又能打几个,她一个女孩子,若是吃了亏可不是挨几下那么简单的。
汤公子扭头一瞧,便看见了宋小舟的身影,嗤了一声,懒洋洋的说:“真稀罕,竟来了个女人。”
不得不说汤大少的运气实在太差,来人正是憋了一肚子火的宋小舟。她先是回到二人分手的地方寻了一圈,孟东平早就不在那里了,街道两旁更是悄无声息,小舟自忖自己才离开了一会儿功夫,走的又是直通城门的大道,没道理两个人就这么不见了,仔细搜寻下,果然在一道小巷外看到反射着月色的一串佛珠。
这佛珠是孟东平常日里攥在手里的,平时宝贝的很,断不会就这样落在地上,小舟心里狠狠一跳,已经知道事情不好,她是什么出身,自是很快就顺着端倪追了上来。
月光下宋小舟穿了一身素色衣裙,巷子很长,月光投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影来。她就这样牵着马缓缓走近,一双细眉微微蹙起,眼若寒星,冷冷的反射出凌厉的光来。
汤宝隆一时间竟看呆了眼,随即颇有些极色的搓了搓手,嘿笑道:“有几分姿色啊!”
孟东平心头平的生出一团火来,比之刚刚被殴打时更甚,也不知是因见小舟被那汤的公子言语调戏气恼,还是气恼自己又在她面前跌了脸面。
小舟径直走过来,走到他身边皱眉打量一番,低声道:“伤势严重吗?”
孟东平摇了摇头,神态颇有些苦涩,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甘寂寞的汤公子在后面阴测测的说:“现在还不严重,只怕待会就不好说了。”
“还能走吗?”
孟东平点头:“能。”
汤公子见自己被忽视,顿时有些恼,冷冷说道:“想走?只怕还没那么容易!你们给我听仔细了,今儿……”
他话还没说完,整个人轰的一声整个飞出去砸在对面的墙上,这本就是个荒宅,也不知道多少年没人打扫了,一时间漫天烟尘乱飞乱舞,汤宝隆杀猪般的叫起来,惨叫声直传出了几条街。
“小、小贱人!”
汤公子在手下的搀扶下爬起来,破口大骂道:“还不给我上!打!往死里打!”
话音刚落,宋小舟一脚蹬在墙上腾空而起,膝盖顺势死死的顶上一名打手的咽喉,那人双眼凸出,闷哼一声,抡起棒子就朝小舟打来。小舟就势一扭,身子瞬间拔高,双手卡住那人的手臂,用力一扭,只听咔嚓一声,那人便惨叫着软倒在地,胳膊诡异的扭向后面。
众人见她一个女子出手这般利落也是一惊,后面两人这时却已冲到前头,小舟用脚勾起那人的大棒拿在手上,抡圆了甩开,砰砰两声正中迎面两人的膝盖,急冲两步仰空翻了一周,狠狠的踢在两人的胸口上。那两人顿时大叫一声,口喷鲜血的倒向后头。
谁曾见过这样悍勇的女子,纷纷都是傻了,小舟三拳两脚踢翻一众,稳稳的站在了汤公子的面前。手掌翻转间,也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来,冷冷的横在汤公子胖的几乎和脑袋一般粗细的颈子上,眼角微挑,嘴边也含了丝笑,慢悠悠的问:“你骂谁呢?”
汤宝隆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脖子下那柄匕首像是冰块一般冷,几乎要将他的舌头也冻住了。他吭吭哧哧的喘着粗气,色厉内荏的叫嚣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啪”的一声脆响凭空响起,宋小舟轮圆了胳膊就给了他一巴掌,直打的汤宝隆目瞪口呆,半边脸都肿起来了。他虽住在波阳这不大的小城里,却也是跟皇室沾边的皇亲国戚,他的外祖是当今皇帝的叔叔,他虽不是嫡出,嫡母却是正了八经的宗室郡主,而且嫡母一直没有儿子,也就将他当儿子待,他们家虽是个闲散宗室,但也借着母族那边得了不少体面,如今新帝登基,更是对他们这一众亲眷十分的眷顾。不然也不可能连西陵叶氏的公子都高看他一眼,从小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打骂,当下也懵了,张口结舌了半天,才吭吭哧哧的道:“你、你敢打我?”
“啪”的一声,又是一个嘴巴,这下打的更狠,竟将汤宝隆的一颗门牙都打了下来。那一众哭爹喊娘的打手见了这还了得,纷纷连滚带爬的往前冲。小舟回过头去巧笑嫣然的看着众人,手上的匕首不由得用了分力,在汤宝隆的颈子上划下一道口子,鲜血蔓延,流过她皓白的手背。
“再上前一步,可就要给他收尸了哦。”
她笑吟吟的看着众人,却让众人越发觉得寒冷。
“我问你呢,你刚才骂谁呢?”
汤宝隆看着她笑的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和雪亮的刀子,哪里还敢说骂的是她,可又不愿跌了面子的求饶反口,当下又怒又怕的盯着她,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小舟二话不说,左右开弓一连串的耳光打下去,直将一个肥猪头打成了巨象首。汤公子脆弱的心理防线就在这么几个耳光中彻底粉碎,也顾不得脸面了,当下竟然把嘴巴一张,嚎啕大哭起来。
宋小舟瞧他哭的恶心,又想到若是来晚一步,孟东平岂不是就要被他打死。当下心下一冷,抬脚就朝他胯下猛踢下去,汤宝隆瞳孔一张,嚎了声惨烈的,干净利索的就昏死过去。小舟一路拖着他将他抛到他们骑来的马背上,顺手一拍马屁股,马儿就载着他狂奔而去。
汤家的打手们此刻也顾不上她了,再说打也打不过,纷纷嚷嚷着去追汤宝隆。乎颜本就是来瞧热闹的,也不想多生事端,只是着意的打量了小舟两眼,随即便带人也走了。
出了一口闷气的小舟拍了拍手,走到扶着树才能站直的孟东平身边。
“身上疼不疼?”
孟东平摇摇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虽说这些日子以来在她面前丢脸已经丢习惯了,可还是觉得自己特别没有脸面,恨不得马上就晕过去,可等了半晌也就是微微晕眩,并没有一丝要晕倒的迹象,只好慢慢措辞:“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孟东平呆站在那里,越发觉得尴尬,旁边忽然传来微弱的呼唤声,两个人一起转头,看到柱子上被绑着的恬儿,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看到她小舟的脸色不由得又沉了下去,孟东平斟酌了半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还是……还是救救她吧。”
小舟哼了一声,横他一眼,走到恬儿处帮她解了绳子,吊儿郎当的道:“欺负你的人被我解决了,你要是想跑,现在就快点儿出城去吧。”
那恬儿也不知是不通情理还是天生傻,一个劲儿的磕头哀求,凄凄艾艾的哭着就是不走,小舟努力压抑住自己想要揍人的念头,笑着劝她:“我们两个你也看到了,你要以身相许也许不了啊,当丫鬟就更不用了,一来我家不缺丫鬟,二来我看你不顺眼,你跟着我们就是个累赘,还请你行行好,赶紧走吧。”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小舟拉起孟东平就走,挨近了更加看清他被打得不轻,心中大恨,扶他上了马,自己也上马坐在前面,回身轻声说道:“你再忍忍吧。”
这夜甚是长,一片漆黑的长巷前方是宽敞的大道,小舟身子挺得直直的,发丝随风飞起,腰肢纤长,马被催的疾驰,孟东平没有着力之处,晃晃悠悠,被小舟回头一瞪,双手虚环住她的腰肢,坐的稳了,心跳却让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前挂着的那佛像都要管不住这颗心了。
天蒙蒙亮之前,济世医馆的老大夫再次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给把门敲得震天响的小舟二人开门。前半夜还能走的小伙子现在身残志不残,努力自己从门外面跌跌撞撞的踉跄进来,重新被他的两个徒弟扶到内室去,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药,贴上新的膏药和绷带。
“他还好吧?”小舟颇有些担忧,也怕他伤到了内府。
“姑娘放心,只是些皮肉之伤。虽然如此,这几天也最好不要走动。”老大夫睡眼朦胧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收了二人的钱,摇头感叹现在世道险恶,把二人送到后院住着后又回来关门,口中絮叨不止。
这次小舟很体谅的与孟东平分房而睡,呆书生伤成那样儿,躺倒在床上就动也不能动了,小舟喂他喝了一口水,又替他擦了擦沾满了灰尘的脸,没来由的冒出一股怒气:“逞英雄逞成这样,你现在舒服了?”
孟东平心里也不好过,低着头闷声不吭气,过了半晌却见小舟依旧瞪着他,无奈的道:“没想到会这样,我本来想把她送出城就去找你的。”
“我说不让你管她,你就听我的不好么?我看那个女人路数也不太正,哪家妓院能让妓女随随便便就跑出来了?还这么巧又遇到这么一帮子人,不为难她只揍你?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
孟东平被她这么一数落,回头想想也觉出自己草率了,趴在床上半天没说话,两个人就此沉默,在狭窄的屋子里默默相对。
夜晚很快就过去了,天开始蒙蒙亮起来,红色的光顺着窗棂慢慢爬进屋子里的桌面,闹了一个晚上,小舟也有些困了,便回屋小憩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医馆的人熬了一锅带着中药味儿的粥端了过来,小舟喝了几口,大部分都强硬的倒进孟东平嘴里。
没有吃饱当然要出去买点儿东西填肚子,小舟这次难得没有吝啬钱财,给老大夫打点了一通,嘱咐他们好好照顾病人,就自己出去溜达了。
这日的街面上比起往日来也有些许不同,人群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官家告示前也三五成群的聚了一堆又一堆的人。小舟本不予理闲事儿,想到昨晚自己所作所为,心中些微警觉,也凑过去看那告示。果然看到新贴的两张公文,一张上面画了个女人,另一张倒是个文弱书生,依稀有自己和孟东平的样子,只是自己那副画功实在不咋地,五大三粗的看起来忒寒碜了点。上书江湖恶盗,伤了承恩公的世子,若有提供线索者赏金一百两。
这下可把宋小舟气的底儿掉,她也料到此节了,却没想到那个肥的满脸流油的胖子竟然是个世子,把世子的那话儿踢断了,人家抓她也情有可原,可把她如此天姿国色画成那样一个丑八怪,这让人情何以堪!
宋小舟回到医馆的时候不仅带了一纸袋的包子,还卷了一包裹的胭脂水粉,并仔细反思自己这几年是不是装男人装的太投入了,以至于都忘了如何当一个称职的女人。是以几天来都窝在孟东平屋子里涂脂画眉梳妆打扮,倒生生的把屋子里的药味儿冲掉了。老医生一进来就开始打喷嚏,不得不让人把孟东平抬出去,可怜他伤口未愈,稍一颠簸就疼痛的要命,无奈为了宋小舟爱美之心,也只好咬牙忍住了。
这天晚上小舟照例梳好头发,涂好胭脂,端了一个大大的盛满热水的木盆进了孟东平的门。孟东平已经可以坐起来了,正靠着床读一卷诗词。正读到:“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忽见宋小舟打扮的花枝招展,端了一盆水进门,不由微微出神,随即轻笑出来。
小舟一沉脸,端着水盆放到窗前,起身捏住孟东平的鼻子:“笑什么笑?”
孟东平看她芙蓉粉面,装扮一下也有几分明艳照人,此番凑得这么近,一股馨香扑入鼻中,不由有些尴尬的躲开:“诗词有趣罢了。”
小舟看他眼神躲闪,知道自己美人计起了作用,不由大为满意,毫不窘迫的直视他的眼睛问道:“我好不好看?”
孟东平养了几日,脸上青紫褪去不少,又恢复成清淡的俊秀书生模样,闻言温和的笑道:“好看。”
小舟笑出声来,声音清脆悦耳,窝到床上抱住一个靠枕,猫一样的缩在一角,尖俏的下巴点点水盆:“洗脚吧。”
水温正好,孟东平把脚放到大盆里,舒服的放松肩膀,脚旁突然触到一阵滑腻,宋小舟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身边,也脱了一双白绫袜子,双脚搅得水哗哗响,笑嘻嘻的侧头看他。
孟东平看她一眼,低头不说话,小舟倒没有更进一步,安安分分的洗了脚,窝在床上一角和孟东平找些闲话聊。
“我们成通缉犯啦,你知道么?”小舟把玩着一串佛珠,把自己在集市上打探到的情况原原本本的和他说了,叹了口气:“现在城门也封了,轻易不能出去,我看我们要想个对策了。”
孟东平点点头,他这次伤得不轻,又听闻那伙人是宗室权贵,也想到会有此一节,并未觉得张慌失措,何况二人在此养伤,日子却也过得轻松惬意,只是有些担心小舟进京面圣的事,当下捡起书来,却看不进去,只是随意的扫着,暗暗想着心事。蜡烛烧的快,等到烛火一跳,才看到小舟早窝在那里睡熟了,暖色的烛火映照着她柔和的脸庞,也别有一番诗书上所并不能描绘的出的美丽与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