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里,天空中纷扬的雪花,在纸灯笼黄色微光的照映下,像极了夏日里时明时暗,时浓时淡的点点流萤。
暗巷。
鬼使神差中,那曾不可一世的甄璞公子,最终还是跟着玉钗姑娘回了家。
甄璞这块“顽石”,终究还是放下了他那毫无底气的高傲,开始学着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去认真思考眼前的困境与未来。
而如今,他要面对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在这大雪天里,坚强地活下去。
眼前,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接下那红衣女子抛来的橄榄枝,接受她的帮助,到她家去。
“甄公子,跟我回家吧!”
玉钗姑娘道。
“嗯……嗯……”
甄璞绷着脸,有些犹豫。
但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嗯……嗯……”
玉钗姑娘听了这话,顿时,便展颜一笑。
于是,这昏暗的暗巷中,玉钗姑娘撑起红色的油纸伞,提起那暗黄色的朦胧纸灯笼,甄璞,则裹紧了玉钗姑娘为他披上的那件红色披风,一步步挪着,出了暗巷。
两道身影,在雪夜里,渐渐行远。
最终,消失不见。
他们,都回到了玉钗姑娘那处清幽的宅子中。
……
玉钗姑娘住所。
一杯热茶,一大碗米饭,一大盘菜肴,一桶烧好的洗澡水,加上一件干净简朴的男子衣裳后,那个邋遢狼狈,如路边野狗一般的甄璞公子,便焕然一新,恢复了本来模样。
没了锦衣华服的他,也仍有一张剑眉星目的俊俏脸庞,棱角分明,丰神俊朗。
若非他曾做下许多恶事,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他便也算是这个世上少有的,能让众多女子为之动心的绝色美男子。
玉钗姑娘看着沐浴完毕,第一次穿上粗布衣裳,还有些不适应的甄璞,掩嘴笑了笑。
她巧笑嫣然,只道:“甄公子,这身衣服挺合身的,看着不会别扭,很适合你,你以后就穿这身吧。”
说完,又笑了,眼神中满是温柔。
甄璞却是怔了一下。
他本以为玉钗姑娘会跟他道歉的,说她来不及为他准备好绫罗绸缎做的衣裳,只能让他先委屈着,将就着这一身下等人才穿的粗布衣。
但玉钗姑娘很显然并没有这个意思,这身粗布衣裳,以后,就是甄璞常穿的衣裳了,她并不会再去为他花多余的钱,去置办那一两身什么绫罗绸缎做的衣裳。
甄璞站在那儿,有些恍惚,这时才渐渐反应了过来。
他如今,已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荣国公府的甄璞公子了。
荣国公府亡了,他现在不过是被这女子收留的一个可怜虫。
他现在,该放下他那些“混”气了。
“是啊,这身挺好的,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粗布做的衣裳,也会这么舒服。”
甄璞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两袖,很是满意地对玉钗姑娘说道。
这话倒也不是全是假话!
他如今才发现,那粗布做的布衣,与那绫罗绸缎做的衣裳,穿起来,并没有太大分别,不过都是罩在人外边的一块遮羞布罢了!
“听甄公子这么说,小女子就放心了。”
玉钗姑娘莞尔一笑。
她望着甄璞,道:“我真害怕甄公子会穿不惯这身衣裳,那时,我便得头疼了,甄公子你不知道,现在鸳绣布庄一匹绸缎,抵我十张顶好的画呢!”
那顶好的画,玉钗姑娘并不是每天都能画出来,就算画出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卖出去。
一个小女子独自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要钱,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很难有闲钱去给甄璞换身并不必要的衣裳。
她总是笑着,似乎生下来便是这样。
甄璞听着玉钗姑娘的这些话,又瞧着她那温柔而开心的笑容,心里思绪翻滚。
“嗯嗯,玉钗姑娘,我穿得惯,你不用为我浪费闲钱。”
甄璞现在才发现,这女子,是个极聪明的女子。
从方才开始,她就好像完全拿捏着自己。
她掏出那金锁时,那“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字,让他放下了戒心,接受了她的帮助,让他跟着她回了家。
她说那件粗布衣裳,以后便是他常穿的了,暗暗点明了他如今寄人篱下的的处境,不能违抗;但她却又说那鸳绣布庄的一匹绸缎,抵她十张顶好的字画,也说了她困窘的处境。
她既让他穿下那件粗布衣裳,也能让他不至于心存不满,确实很是聪明。
甄璞现在才发觉,她那温柔的笑,也好像是演练过的一般。
虽不至于假,却真的有着几分演戏的味道在。
甄璞不懂有一个词,叫作“腹黑”,却知道另一个词,那词叫“成熟老辣”。
眼前的女子,便是一个成熟老辣的女子。
这个女子,曾经待过妓寨欢场,他这个经常光顾此中场所的公子哥,自然知道其中的凶险,只有那些有着诸多心眼、处处小心谨慎的姑娘,才能从那个虎穴狼坑里,全身而退。
也许,她那什么“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金锁,也根本就不是天生带来的,不过是她在听了他的事迹后,叫人专门去帮她打造的,而这一切,只为了他这个权贵的荣国公府公子爷,能救她出那狼坑虎穴。
这事,是极有可能的。
但是,甄璞内心苦笑了一声,这,都不重要了。
如今,她已出了虎穴狼坑,他,也再不是什么荣国公府的公子爷,而只不过是这片屋檐下,一个寄人篱下的可怜人。
“甄公子……”
玉钗姑娘看着有些怔怔出神的甄璞,一如既往温柔地笑着。
“甄公子,夜深了,你在外边冻了一整日,不如就早些休息吧!”
她道:“以后的事,等明日醒来了,再做打算,如何?”
玉钗姑娘说着,指了指一间早已收拾停当的房间给甄璞。
那房间,与她的闺房,只有一墙之隔。
夜里梦话说得声音大点,也许就会被隔壁房间的人听了去。
“哦,好,好!”
甄璞被玉钗姑娘这么一说,这才从翻涌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回过了神来。
他的性子,因为寄人篱下,也似乎一下子变得软弱下来,再不是那个曾经凶狠凶恶,目中无人的甄璞公子。
玉钗姑娘看着甄璞这般乖巧的模样,又是温柔地笑了起来,笑得眯起了眼。
“那玉钗姑娘,我去睡了!”
甄璞就在她的笑眼盈盈中,踏入了自己的房间。
木床,大被,炉火,比外边的冰天雪地,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他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了。
甄璞默默关门,熄灭了烛火,脱了鞋袜,躺进了那暖洋洋的被窝之中。
一闭眼,便不知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而玉钗姑娘,看着甄璞掩上了房门,这才收起了她的盈盈笑意。
她提着一盏烛台,到了院外,检查了一遍宅子的门窗是否关好后,这才回了屋中,吹熄了厅中的烛火,然后,便提着那盏烛台,借着它微弱的火光,回到了自己的闺房之中。
不一会儿,一阵窸窸窣窣后,她那屋中的那丝影影绰绰的光亮,也蓦地灭掉了。
她脱去了衣裳,穿着一身单薄的内衣,爬上了床,躺进了暖烘烘的被窝里。
整间宅子,陷入了一片黑漆漆的黑暗之中。
静谧无声,唯有那屋外,北风咆哮,呜呜然。
今夜,是除夕之夜。
过了这一夜,便是大年初一,是新的一年。
活了快二十岁的玉钗姑娘,也感觉自己,终于迎来了新生。
她躺在被窝里,用被子蒙着头,闷声说道:“甄璞,从明天开始,我便教你如何做我的相公!”
她说完,却又立刻掩住了嘴巴,因为,她怕她这些话,被那隔壁屋的甄璞给听了去,那样,就臊死她了。
但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此刻的甄璞,已经倒头大睡。
只是,酣睡中,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
他梦见这个“成熟老辣”的玉钗姑娘死了,他梦见自己又变回了一块在悬崖青峰上眺望的石头。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可是,太聪明的女子,总是福薄。
有时候,机关算尽,反会误了卿卿性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