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10号的发薪日如期到来,两年来财务老周第一次没有找陈三郎在工资表上签字署名了。
工资表的审核权,现在已经收归总经理张文化管辖。
那个时代的工资发放是没有银行卡的,都是由出纳会计从银行取回现金,然后按人头发放的。
各个班组的带工们早早的来到了公司,欢天喜地的代本组工友们领取了一个月来的血汗钱。
“我可以进来吗?”
陈三郎正在装包整理自己的衣服,张文化敲了下门笑眯眯的走了进来,直接坐在了陈三郎的办公椅上。
“陈总,过来签个字!”
张文化完全继承了他老爸张高寿帅气俊朗的外形和冷酷干练的做事风格,他现在是亲自给陈三郎送工资来了。
“陈总,这几年我家的钱你赚足了吧!靠,没想到老头子给你开这么高的月薪啊!4200块,我上班工资的五倍!”
陈三郎冷冷的数完了自己的钞票,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个手印。
“老三,你耍牛逼没完了是吧!你家的钱!呵呵,这是老子该得的!”
“哦,呵呵,我正要和你说一声,从这个月开始,你的月薪降为1200,还有这房子我要收回来,兰姐每天搞调度,需要一间办公室。”
张文化大度的笑道,在他看来,打工仔陈三郎只是他脚下一只任他踩踏的蚂蚁,想怎么玩他就怎么玩他。
“我也要和你说一声,老子不干了,从今天开始!”
陈三郎把最后一个裤衩塞进皮箱,酷酷的向张文化打了个响指,提起箱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浦江装卸的办公室,这个他已经战斗了将近4年的地方。
农民工是没有劳务合同的,这样也方便,想走就走。
朱仔在、六子、和尚这几个现场监工,连向张文化辞行的必要都没有了,直接开溜。
小侯稍微复杂点,需要把车钥匙交到张文化那儿。
这么好的待遇,还要辞职,令这个新上任的张总很是诧异。
但也没有什么好挽留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想走的都赶快的滚蛋。
陈总辞职另立门户的消息,很快被朱仔他们传到了工人那儿。
不需要任何的鼓动,200来个工人、10个带班,5个监工一下跑了个精光。
英花货运的15台货车暂停所有的业务,倾巢出动来回4趟,才把所有的人员接到了位于浦东郊区的驻地。
等张文化反应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走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真的变成了光杆司令。
当天晚间的现场业务全部停摆,他一个工人也派不出了。
装卸行业看似无关紧要,却是整个工程物流产业链上不可或缺的一环。
发货方已准备好发货,收货方正等着米菜下锅,运输车辆已经到位,这时候装卸环节却卡壳了。
后果可想而知,各方的发难接踵而来。
丢掉了客户不说,还会面临巨额的赔偿。
这时候找其他装卸公司搬救兵是不可能的,人家巴不得看笑话,等你完蛋呢,
不落井下石已经不错了,奢望像六十一个阶级兄弟那样的火线救援是不可能的。
唯一减少损失的选择就是赔本退出,让别家的公司接手。
张高寿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多年来悉心培养的这只会下蛋的金鸡,张文化玩死它只用了一周的时间。
接到张文化招他出来收拾残局的电话,这个老头差点气的吐血。
见面后一顿暴揍是不可避免的,有心卖卖老脸让陈三郎回心转意,可早已人去楼空,根本就不知道人家在什么地方。
直到几天后,业界盛传一家叫做三郎装卸的搬运公司横空出世时,张高寿才彻底明白了过来。
陈三郎这个他眼里只会拼命的愣头青,原来是早有预谋啊!
不管是自己继续执掌公司还是儿子张文化的走马上任,陈三郎的出走都是早晚的事。
不过这个老头自信如果有他在,陈三郎什么时候离开公司都会给自己一个很好交代的。
这个拼命三郎向来恩怨分明,义气为先。
如果不是孽子张文化太对不起人家了,这个愣头青不可能干出如此决裂的勾当。
张高寿虽然已经深谙职业经理人的妙处,但用干股或股票期权拴住公司核心人才的本事,他还没有学到。
利益之上的社会,要么是感情留人,要么是以利益共同体的制度留人。
两样都没有,最终只能是为他人做嫁衣,白白培养了人才。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正如张文化盘算的那样,招聘工人确实不是个事儿。
但要培养出像陈三郎这样,不要老板操啥心的忠诚悍将来,可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经过这次事件后,浦江装卸彻底衰落了下去。
苟延残喘几年后,随着灌装水泥车市场和混凝土搅拌行业的崛起,这家公司终于寿终正寝、关门大吉。
而同时期发展起来的装卸界大佬们,大多顺利转型,成为了其他行业的创业精英。
三郎装卸有限公司的选址,位于英花货运停车场的隔壁。
这是一家刚刚倒闭的街道工厂的厂房。
原来车间的墙壁粉刷后,做几处简单的隔断,再配上一些旧货市场淘来的桌椅板凳,冬暖夏凉的大通铺就成了。
是选择打地铺,还是架床睡,那是将来工人们自己的事了,怎么折腾就由他们自己做主吧。
公司的义务仅仅是为大家提供一个免费睡觉的地方。
工厂原来的办公区,已经被改成了新公司的办公地和陈三郎他们这些“高管们”的宿舍。
食堂、洗漱间、公共厕所都是现成的。
食堂里一溜排的几口水泥锅台、大锅还完好的放在那儿。
墙角处几口盛饭的大木桶上,已经挂满了蛛网和灰尘,似乎还在诠释着这家集体企业当年人声鼎沸时的盛况。
搬运装卸业工人们上班的时间,从来都是不统一的。
所以这几口锅台已经足够用了,烧煤球还是烧柴火,这也是工人们自己决定的事情。
这家单位原来的电话已经报停,英花和街道居委会签署了整体租赁协议后,又把原有的座机重新开通,这样连电话的安装费也省了。
整个事情的进展异常顺利,营业执照托关系拿下来的时候,整个厂区的布置才刚刚结束。
刚准备喘口气,陈三郎那边就来了派车接人的电话。
到达新住地整理好被褥床铺后,工人们都三三两两的出去了。
好不容易有一个整天的休息,大家可以趁这个时间去理个发、买点生活必需品。
或者去探访在其他企业上班的亲友,或者结伴出去看场电影。
但更多的工友们,还是和陈三郎他们刚来上海时一样,一起去田野上拾柴火,准备晚餐去了。
农民工这个国家改革开放进程中贡献最大的群体,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是举世罕见的。
从事最卑微艰苦的劳动,过着最简单简朴的生活。
常年的工作服、滚地铺、凑合不定的三餐、几乎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包括夫妻生活,这是怎样的人生啊!
为了远在老家亲人们的幸福,他们在异地他乡愿意像牛一样的勤奋工作,像乞丐一样没质量的苟活。
春蚕、孺子牛、蜡烛,任何讴歌奉献的象征物,都无法真正表达这个群体自我牺牲的精神。
正是这样一个个卑微的劳动者,撑起了我们这个社会一片片幸福的蓝天。
没有挂牌仪式,人员到位后,陈三郎立即召集所有的管理层,开了第一次火线会议。
而其中核心的议题就是岗位分工和接下来的主要任务。
万事开头难啊,尽管主持浦江装卸的日常工作已有两年,但面对自家公司开局时千头万绪的事情,陈三郎还是感到自己的头都大了。
已经没有退路,那就勇往直前吧。
事情是要人来做的,所以人事上的铺排,是任何一个单位开篇的头等大事。
总经理陈三郎,当前首要任务是接活,开拓公司业务。
副总经理英花,负责后勤保障。
司机小侯,暂时分管公司的日常调度。
公司财务,由英花货运的会计老孙兼任。
朱仔、六子、吴新吴和尚、老钱、刘越这几个原来的监工和所有的带班各司其职,原有的职责不变。
公司规章制度,还是浦江装卸的已经摸索成熟那一套安排。
会议之后,陈三郎整整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新上任的副手小侯则不停的做着记录。
电话之后,接下来一周500吨业务量的装卸单子就基本敲定了。
陈三郎这才举起双臂,长长的吐了口气,和小侯来了个庆祝的拥抱。
偌大的上海,能够叫得上名号的装卸公司就那么几十来家,大家既有竞争的关系,又有合作的关系。
平时做业务,基本是我做不完的让给你,你做不完的让给我做。
尤其是像陈三郎这样正是如日中天的业内老人,所有的公司同行都会给他三分薄面。
听说他自立公司后,一般都会虚伪的祝贺。尽管自己公司的业务当前还不够做,但还是会献上30吨、50吨业务量的“红包”。
这就像亲朋好友办喜事请客一样,收到了请帖,即使手头再拮据,该包的红包一分钱也是不能少的。
而所有这些红包都是人情,将来都是要加倍偿还的。
这个市场谁都会有求人的时候,拼命三郎既然开金口向自己求助,那多少都要意思意思。
不然将来撞到人家的枪口上,会死的很难看。
像浦江装卸刚刚经历的危机,完全是张文化自找的。这个行业内他还是新人,市场的同行只认得陈三郎。
英花特地亲自下厨,为大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
朱仔、六子、和尚凑钱买来了啤酒和香槟。
“谢谢英姐!谢谢各位弟兄!祝贺我们三郎装卸财运滚滚!生意通达!”
大家共同举杯的时候,陈三郎这个向来流血不流泪的家伙尽然哽咽了起来。
快5个年头了,从一无所有的农家子弟混到今天的样子,真是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