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清晨从黎明到日出的这段时间,是乌日娜家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
她家一年的收入,就靠这个季节了。
肥嫩鲜美的酥油草经过一夜的消化,已经变成营养丰富的奶汁,储藏在奶山羊和奶牛们肿胀欲滴的乳袋里。
这个时候,它们一般都很配合挤奶工的工作,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等着挤奶工把多余的乳汁全部挤完。
也许对于这些有着“孺子牛”精神的动物们来说,付出的过程,其实也是一种解脱。
山上的夜晚真冷啊!幸亏听从了乌日娜的建议,罗永福把套头毛衣和冬天才穿的军大衣都带来了。
昨晚临睡前,乌日娜还特地给罗永福多加了一条毛毯。
就是这样,半夜里他还是被冻醒了很多次。
尤其是清冷的月光,透过顶部的天窗悄悄的钻进了包内,洒下一地的银辉,更增加了他的寒意。
没有办法,罗永福只好拿出棉大衣盖在了毛毯上面,才感觉稍微暖和了些。
这件崭新的草绿色棉大衣,是兵团的二爷送给他的。
只有在最寒冷的季节,罗永福才舍得穿。
军大衣很配他挺拔的身材,穿上后用老大克里木的话讲,就是酷毙了。
在那个不大的校园里,也为他赢来了不少师姐师妹们爱慕的秋波。
一旁的卡尔若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月光照在他那还带有孩子气的圆脸上,他尽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看来白天的时候太累了,才能享受这一夜的好梦。
罗永福苦笑了一下,毕竟只有17岁啊,他去上海打工那年,也是刚刚17岁。
等罗永福再次醒来时,发现卡尔若已经起床出去了。
他赶紧套上大衣,来到了毡包的外面。
天还没有亮,夜空里繁星点点。
星星似乎离大地很近,好像只要一伸手就可以从天上摘下一颗来。
牲口围栏那边已经灯火通明了,两盏煤气灯发出嗡嗡燃烧的声音,奶白色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圈舍。
乌日娜姐弟俩正坐在矮凳上、每人提了个铁桶,低着头挤羊奶呢!
那些乳F肿胀的山羊,拥挤着围在了他们的周围,就像等着明星签名的粉丝一样。
“乌日娜!”罗永福看的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喊了一声。
乌日娜抬起头来。
她满脸的绯红,额头上细汗淋淋、热气蒸腾。看来他俩起床已经有一阵子了。
“你们起来怎么不喊我啊!”
罗永福有点不好意思,东家都下地了,他这个伙计还在睡大觉。
“你还没有学会这个挤奶的活!现在我也没时间教你,所以还不如让你多睡会!过几天等你学会了,自然就会喊你!”
乌日娜一边说一边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手上的活却一刻也没有停。
“不能这样!你再这样我今天就回石河子!”罗永福转身回到毡房内,穿好衣服又奔了出来。
“那好吧,你负责帮我们倒奶,铁桶里的奶挤满后,你把它倒到那边的奶桶里!”
乌日娜指了指围场外的摩托车,罗永福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等一会你负责把鲜奶送到山下的奶站!我准备早餐!卡尔若负责把牲口赶到牧场上去!今后每天早晨我们三人的分工就是这样!”
乌日娜继续吩咐道,她已经没有时间梳那么多精致的小辫了,一块包巾把所有的秀发全扎了起来。
“这样才对嘛,至少让我觉得留在你这还有点价值!”罗永福提起乌日娜身边装满羊奶的铁桶,向圈外快步走去。
“还怕没事情做啊!你想多了同学哥!”身后乌日娜甜美的笑声,像银铃一般的动听。
罗永福觉得,劳动中的乌日娜,身上散发着一种神圣的美。
这种美能让他躁动的内心平静下来,让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这种感觉和他对初恋何芳华的思念,是完全不一样的。
何芳华是情人,是走遍天涯永难忘怀的红颜。
而乌日娜是家,是能够给丈夫和儿子撑起一片温暖天空的妻子和母亲。
如果是找情人,何芳华已经远去,成了别人的新娘。
那如果是讨老婆呢?罗永福看了眼远处灯光下忙碌的乌日娜。
这是哪对哪啊?想多了吧!他扇了自己一巴掌。
小铁桶里冒着热气的羊奶,倒入大桶的瞬间,热气也在惯性的作用下,从狭窄的桶口里喷了出来。
一股浓浓的膻味,冲得罗永福晕头转向,肠胃翻滚。
他赶紧捂住了鼻子,把涌到嘴边的酸水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山间的薄雾、普照大地的时候,最后一只山羊的挤奶作业终于做完了。
乌日娜从矮凳上站了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休闲的大学生活,使她对于像挤羊奶这样的繁重劳动,已经不太适应了。
一直低着头坐在那持续工作三个多小时,真是够她受的。
罗永福算了下,羊奶,牛奶合计一共近20小桶,按每桶20市斤计算就是整整150升的鲜奶。
每升鲜奶,山下奶站的收购价是1块5毛钱,那么一个早晨的收入就是两百二十元,比他当年在上海扛水泥时一个月的收入还高。
都说北疆的牧民们很有钱,看来真是这样。
“乌日娜公主!你家已经是大财主了吧!”
罗勇福一边协助着卡尔若,把装满鲜奶的塑料奶桶架到了摩托车的后座上,一边开着乌日娜的玩笑。
“你看我像公主吗?”乌日娜天真的笑道,做了个哈萨克族舞蹈的起步姿势。
“哎!我也想啊!我家每天都有这样的收入就好啦!其实这样的产奶旺季一年只有两个月,我家全年的收入还不到两万块!”乌日娜连自怨自艾的时候,也带有乐观的喜剧效果。
两万块,那可是两个教授的年收入啊!
罗永福心里想,自己如果能一年挣到这么多,让他在石河子的大街上光屁股跑一圈他也愿意。
那是在1992年的夏天,实现两万元年收入的目标,他用了八年的时间。
山下的奶站其实就是个合作社性质的鲜奶收购点。
山上的牧民们把每天生产的鲜奶交到这儿,再由合作社统一卖给像蒙牛、伊利这样的大公司。
合作社是按月和牧民进行结算的,所以不存在现金交易。
鲜奶过磅、记账后,就会被合作社的工人们倒入即将起运的奶罐车里。
罗永福把收据细心的装进口袋,挂好倒空的奶桶,第一次送奶工的差事就顺利完成了。
回程的山路上,不时有其他的牧民匆匆而过。
或者骑着马,或者骑摩托,还有开着四轮拖拉机的。
而像阿凡提一样骑着毛驴赶集的哈萨克牧民,可真是看不到了。
他们和罗永福的目的差不多,大多数都是去山下送奶。
也有去采购的,买点山上生活所必需的物资。
或者是采到了时鲜的山珍,拿到山下的市场上去交易,换点油盐柴米的零花钱。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目的,不一而足。
市场经济的触角已经开始延伸到社会的每个角落,就连天山山脉腹地这样偏僻的山野,也四处弥漫着商业化的气息。
“罗永福!小心点!别摔倒啦!”
已经嘱咐过了,临下山时,乌日娜还在他的身后使劲的叫喊着。
好像是在关心罗永福,但好像又是更关心她的那两桶鲜奶。
想到这,罗永福不由的笑了起来。
这个小人精,这个乌孙旧地的小公主。
听到摩托车轰鸣声,乌日娜欢快的迎了出来。
工作服已经换了,一身漂亮的哈萨克彩裙,“塔合亚”小红帽上多了一束美丽的羽毛。
亭亭玉立的乌日娜,让罗永福的眼前一亮。
大学生的时尚、牧羊女的纯朴都已经见过。
美丽的哈萨克族少女,才是乌日娜的真正容颜,真是惊为天人啊!
女为悦己者容,乌日娜是在为他而一展芳容吗?
“还顺利吧,同学哥?”乌日娜走上前来挽着罗永福的胳膊亲热的问。
罗永福没有回答,而是自信满满的把交易的收据递给了乌日娜。
“亲爱的钞票,我爱你!”乌日娜尽然忘情的亲了一下收据。
是啊!付出辛勤的汗水,收获时的幸福,是很难用语言言表的。
卡尔若已经赶牲口去了牧场,毡包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山溪流水的哗哗声。
乌日娜把备好的早餐又放到铜锅里热了一下,摆好碗碟和刀具。
等她回头喊罗永福吃饭时,这个家伙已经怀抱着大衣坐在那睡着了。
昨晚一夜没睡好,又是一大早的忙碌,看来这家伙是真的困了。
“同学哥,吃早饭啦!”
虽然不忍心,乌日娜还是推醒了罗永福。
因为刚出锅的早饭,再不吃就全凉了。
“哎呀,不好意思!”罗永福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丢脸,他赶紧坐了起来。
乌日娜正在笑嘻嘻的看着他,表情里似乎还带有明显的羞涩。
荒郊野外、与美丽青春的女孩共处一室,罗永福的心里也一下子像猫抓了似的,很难受,很压抑,也很幸福。
一碗热腾腾的奶茶,三块油糕,几个刚出锅的羊肉包子,标准的哈萨克式早餐。
“怎么样!我的手艺?” 乌日娜坐在一边邀功似的问,那双美丽大眼睛热切的盯着罗永福。
“好吃,不过我更想念石河子的小米粥和大馒头,呵呵。”罗永福被她看的有点不好意思。
“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哈萨克族的主食就是这样。客随主便吧同学哥!”乌日娜往罗永福的碗里又加了两勺奶茶。
亲密关系向同学关系、雇佣关系的转变,在罗永福看来,乌日娜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这个女生太厉害了!做好自己的本分吧!罗永福暗暗调整自己的心态、叮咛着自己。
“接下来要我做什么?”罗永福问。
他把油糕浸入奶茶里,哈式早点变成了老北京的豆浆油条。
“今天我要教会你骑马,今后白天牧场上的事情我就不管了,由你和卡尔若负责。我负责给你们洗衣做饭,还有我要拾牛粪、晒牛粪饼,做奶茶。家里的事太多了,两头都顾我忙不过来。”乌日娜认真的说。
“乌日娜,大学毕业后找个汉族老公吧,你们哈萨克妇女的家务事太多了!”罗永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开这样的玩笑,不过他真是觉得这个学妹很辛苦。那么多的琐事需要她去处理,看着都头皮发麻。
“好的,我会考虑的,你也要考虑哦同学哥!”乌日娜满脸的妩媚、开心和狡诈。
她把这个羞羞的皮球,踢给了罗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