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京城,大雪纷飞,赵启谟跪伏在堂下请罪,李果则被赵启世拦在院中一角。
这日午后,赵启谟告知家人他与李果的事,交谈时,赵夫人愤而离席,赵启世震惊得从椅子上跃起,唯有老赵沉着理智,试图用礼法说服赵启谟。
父子冷静交谈,没有争执,但谁也没说服谁。
就在赵启谟和老赵交涉时,李果如约前来,他刚踏人院子,便被在院中的赵夫人看到。赵夫人如见仇敌般,让仆人驱逐李果离开,赵启谟闻声出来,拦阻仆人,将李果护在身后。赵夫人怒得满脸通红,呵斥赵启谟跪下。
赵启谟迈步上前,袍摆一波,屈膝跪在了厅堂的石阶下,父母面前。
老赵痛苦默然,一个是盛怒的妻子,一个是甘愿受罚的儿子。
他摇摇头返回厅堂,赵夫人怒视李果,仆人将李果驱逐到院门口。盛怒过后,悲痛涌上心头,侍女们连忙搀扶她回厅堂坐下。
多年前,赵夫人便觉得李果这个邻家子是个大麻烦,不想长大后,果然害了她的儿子。
赵启谟跪在院子通往厅堂的石阶下,那里布满小石砾,石砾之上,还有一层薄薄的雪。李果没有离去,他站在院门口,但不肯走,他目光落在赵启谟背影上,很心疼,可无能为力。他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启谟的兄长赵启世朝他走来,劝李果离开。
赵启世多年任职地方官,因为政绩好,今冬被调回京,却也因此见得这一幕,震怒的父母,伏身于堂下的弟弟,还有他的情人李南橘。
当年,赵启世在广州遇到的那位少年,已经脱胎换骨,他衣物奢华,不亢不卑。赵启世也从启谟那边得知,这人已经是位海商,也得知他的不凡经历。然而只要他不是男子,纵使只是一个平庸穷困的女人,父母待人宽仁,也不会这般为难他。
李果只是摇头,他没有恼羞成怒,也不似哀怨悲恸,静静他站在院子一角,任由冬雪飘落一身。
赵启世为官多年,对于这样的家事、奇情他却无法断夺,他不似父母那般震惊,在广州时,他已隐隐有所觉。
人生在世,唯有情最难阻断,历经千险而弥坚。
午后的雪无声无息地下,将院中仿佛石像般的赵启谟铺盖成了一尊冰雕。赵启世想着,弟弟但凡犯错,都会认错,可他明明知道这是错,却悄无声息地在恳求。
他堂堂一个昔时的洪州通判,即将赴任的南剑州知州,就这么跪在自家院中,一跪就是一个多时辰。
“我劝你早些回去,今日之事,是我家事。”
赵启世对李果相劝。
李果的头发眉毛结了冰凌,他一个南人,受不住此地冬日的大雪,冷得浑身战抖。
“若是不肯原谅他,那也该劝他起身。”
李果透过灯火,能看到跪在院中的赵启谟。启谟一身的冰雪,他看得心都欲碎,然而无论是悲愤或则痛哭都无济于事。
“你要真为他好,便回刺桐去,它日勿再纠缠于他。”
无论启谟的决心有多大,只要这人放手,这份孽情会随着时光而消散。
读书时,赵启世也遇见过类似的一两人,闹出风波后,遭家人强拆,不也各自过着生活。虽然这生活,难免抑郁寡欢。
“我为和启谟厮守,托身鲸波,往返海外,几乎葬身于鱼腹。”
这两年,李果遭遇了多少惊险,他并非是在以命搏钱,他所搏的不过是一个守候。
“我便是要纠缠他一生,与他白头偕老。”
李果抬手,注视着手指上佩戴的一枚戒指。
“咄咄怪事。”
赵启世摇头,李果这些挑衅的话语,并不让他恼怒,相反,他竟萌生几分同情。
眼前这人极其富有,样貌上等,年纪轻轻,却要为一份孽情,奋不顾身。
不想再和李果交谈,赵启世觉得多谈无益,他背过身,抱胸站在院中。他不能让李果出现在厅堂前,以免再激怒母亲。
天色黑暗,堂上灯火通明,院中那跪地的身影,毅然,决绝。
赵启世想,若不是父母过于宠溺,三年前考得探花郎,便该逼迫他成亲。只是他若真的只喜欢男子,对那新娘子便颇为愧欠了。
“我与启谟若有心隐瞒,能瞒上许多年。启谟说不舍亲情,不愿抛家弃双亲,我今日是和他来请罪。”
李果浑身冰寒,他的手指和唇皆被冻成灰紫色,说话时,话语哆嗦。
“你们即是不原谅他,那我与他离开便是。”
李果心疼极了,那偌大院子里,北风呼啸,赵启谟孤零零一人跪在地上。
赵启世张臂一拦,神色凌然,将李果拦住。
“他这般要冻坏了,你放我过去。”
说时,李果脸上划落两道泪水,莹莹发光。
“你此时若过去,便就功亏一篑。”
赵启世的声音冷静,他的话似有所指。陪伴这两人在寒风冰雪中站立多时,启世心境有着很大的转变。或许是李果的话语说服了他,或者是弟弟那副甘愿受罚、无怨无悔的模样令他恻隐。
不知不觉,他的情感倾向这两人。
以启谟的聪明,他的人生本该一帆风顺,不该有今日的局面。但赵启世知道,不用再多久,他知道他父母心中不忍,尤其母亲对这位弟弟自幼溺爱,就是再恼怒,也终究有着深厚的母子情。
果然,不会,一个窈窕的身影从屋中走出,她手里拿着一件风袍,她将风袍披在赵启谟肩上,又跟他说了什么,只是赵启谟仍是纹风不动。
“还不起身,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堂内传出声响,是老赵的声音,他声音威严。
赵启谟拒绝仆人的搀扶,长时间跪地使得他双膝麻痹,他双手撑地,摇晃高大的身子,缓缓起身。
仆人不敢靠近,只能看着赵启谟迈出似铅重的双脚,慢吞吞朝院门这边走来。李果激动想上前,赵启世仍拦着不放。
“哥,让他进来烤火,他那边不下雪。”
李果所站的位置昏暗,赵启谟看不到李果已经快冻成冰人,但也知道他在月院中陪自己这么久,必然冷得不好受。
赵启世身子侧开,放李果过去。李果上前搀住赵启谟,两人相依相扶,朝启谟秦寝居走去。赵启世跟在后头,他打量赵启谟和李果披戴一身的冰雪,连忙对仆人说:
“快去端火盆,将二郎屋中烤暖。”
屋内三盆炭火,房间烤得暖和和。
“瑟瑟,拿我的袄衣和风袍给南橘更换。”
“好。”
李果帮赵启谟脱下湿冷的衣物,五层衣服,层层湿透,冰寒彻骨。
“我自己来,你快去烤火。”
赵启谟拉开李果的手,他成为一个大冰人,李果何尝不是,况且李果本来就畏冷。
赵启谟一身湿衣服脱去,更换一件干燥整洁的衫子,他体质好,在暖房中,体温逐渐回升。再去看李果,见他不停地打喷嚏,缩在火盆旁。
瑟瑟已拿来干净的衣服给李果,她帮李果更衣。李果说不必,自己将衣服更换。换的是赵启谟的袄衣和风袍,又宽又大。
“即已更换好衣服,请回去。”
赵启世出现在屋中,对李果仍是下逐客令。
“他今晚住这里。”
赵启谟将李果护在身后,他对兄长将李果拦在院中的角落,任由他风吹雪冻,颇有怨言。
万般过错皆由他,和李果无关。
火盆旁的李果,浑身战抖。
见李果这幅模样,赵启世心里也有点小内疚,想着既然已让他进来,也无可奈何。一时心软,一会若是娘过来探看,看到这位李南橘,还不知道要如何发火呢。
瑟瑟拿来被子,将李果裹住。
在洪州最后一年,李果常来居住,由此连瑟瑟也和他相熟。他这人待人温和,人缘很好。
“手指我看看?”
赵启谟执起李果的手,李果手指头还是紫色,血液尚未正常流通。
“捂一下就好。”
李果把手指缩回,捂在暖和的衣襟里。
“冻伤了,你别抓挠它。”
“启谟,你的手也伸出来。”
李果拉起赵启谟的双手,放平打量,启谟双手的情况不比李果好、到哪去,同样冻得发紫。李果想也没想,将赵启谟的双手拉来,裹入自己的衣襟中。
赵启世别过脸,转身走了。
赵启谟拉出手来,他抑制住去拥抱李果的冲动,四目对视,无尽言语都在其中。
“膝盖。”
李果低下头,他去拉扯赵启谟袍摆,赵启谟拦住,只是两字:“无碍。”
赵启谟更衣时,背对着李果,所以李果并不知道他膝盖上是否有伤。然而,跪地那么久,怎么可能不把膝盖磕伤。
赵启世离开不久,便有侍女端来食物,说是启谟嫂子给的。赵启谟知道是兄长的意思,兄长的性情最肖似父亲,只是他们立场不同,一位是兄,一位是父。
吃下温热的食物,李果的身体才暖和起来,李果不敢多留,跟赵启谟辞行。
隆冬大雪,天寒地冻的夜晚,这偌大的宅院,只要有启谟的地方,便有他果子的容身之所。
“就在此住一夜。”
赵启谟知道今晚不会平静,但他不忍让李果又出去挨一番冻。
仆人在桌前收拾碗盘,抬头正见阿息过来,阿息行礼,对赵二郎说:“夫人请李员外过去。”
李果慌忙起身,整理衣物。赵启谟手一拦,沉静说:“我随你去。”
阿息面无表情说:“夫人说只请李员外,不许二郎前去。”
李果握了下赵启谟的手,示意无妨,他在赵启谟担虑的注视下,跟随侍女离去。
以赵启谟对母亲的了解,母亲必然要责备李果,赵启谟岂会放心,他尾随而去,却在厅堂听得一声喝止:“站住。”赵启谟抬头,看到站在堂上的老赵。
寒夜,厅堂透风,父子俩坐在火盆前,饮酒,偶尔交谈两句,谈的是赴任的事。
老赵平和许多,不似午时的冰冷,他也仿佛是忘记了赵启谟午时和他说的事,就当没这回事般。
喝完两壶酒,老赵有些醉了,赵启谟搀扶他回房。今日的事,委实让父亲痛苦,然而父亲一生开明,宽仁,他大概已经谅解。
赵启谟返回厅堂,他心中焦虑。娘想是要哭的,若是因此伤了身体也是他罪过,果子素来又畏惧她,不知道果子此时是什么情景。赵启谟前往别院,在小厅中找到了李果。
厅中只有李果一人,赵夫人已不见。
赵启谟一眼看到李果脸上的泪痕,他过去抓住李果的手。李果喃语:“回去吧。”
启谟问李果他母亲说了什么,李果说只是问我贩香的事,起先只是寻常的交谈,后来赵夫人忍不住哭泣。李果知她身为一位母亲,心中悲痛深切,不禁也跟随落泪。启谟来时,赵夫人正好被侍女扶回房中。
直到赵启谟赴任离开,老赵夫妇都未再提成亲的事,也当赵启谟说过的大逆不道之事,不存在般,赵启谟知道这恐怕是默许了。
离去前的日子,赵启谟终日陪伴在父母身边,他心中愧疚。然而终究是母子,赵夫人不忍去逼迫启谟,以她对儿子理解,启谟一旦心意已定,便无可奈何。
离京赴任时,赵启谟和李果一并在堂下跪拜、辞行。
赵夫人面有难色,不言不语。老赵平和说:“都起来吧。”
赵启世将两人送到郊外,赵启谟和李果的友人都在,热热闹闹,一并前来送别。赵启世神色凝重,目送弟弟和情人并肩骑马离去。吴伯靖见他愁眉苦脸,低声说:“老兄,莫愁苦,不如你多生几个孩子,过继一个给启谟。”吴伯靖挨了一个眼神杀。
这年赵启谟二十二岁,出任南剑州知州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