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过了会儿李唐去看苏澈的戏。
现场布置成民国的戏园子,台下摆了桌椅茶水,群众演员已经到场。李唐坐到导演、编剧那儿,一起盯着摄影师工作,苏澈穿着戏服踱步过来,耀然夺目。
精致的妆容将他面孔凸显出来,一双桃花眼被细长的眼线拉得妩媚,然而清冷的眼波扫去狎昵,多了几分端庄淡雅。素色长裙点着青色空谷幽兰,套上精美绣花长襟,外罩粉色盘枝富贵牡丹斗篷,发髻轻绾,水袖微扬,举手投足倾国倾城。
苏澈踩着彩鞋一步步登台,每一次脚步的落下都如踩碎了时空,走进了那个纷乱旖旎的年代。戏子抬首,精致流畅的下颔清冷而孤傲,凛然一个高不可攀的王昭君。
戏幕拉开,世事纷涌而至。
那戏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似汉时都城的秋雨,萧瑟凛冽的美。
隔着漫漫的人群,苏澈与李唐目光相对,那青年温润有如美玉,曾在他的脚边颤抖喘息,压抑呻/吟。
从前他失无所失,而今,有了重要的想要守护的人,便要苦心积虑不容外人沾染半寸。
电影的进程有条不紊,开篇以林笙荣的戏子装扮开始,后期将会在这个剪切之后拍摄一枝红梅落在地上,彩鞋的主人不知是否有意,轻轻地踩了上去,而后镜头一黑,连接到林笙荣初到剧组在兵荒马乱里踩碎了红梅。
初出茅庐的十七八岁的少年尽管面容俊美,但并未得到重视。正靠在躺椅上被助理簇拥着的《戏子》男主角不经意瞥到他,让人将他叫到跟前细细打量,命他演了几幕,最后请来导演要他当自己的文替。
每一个举动的背后都有千百种衍生的可能,不论那些异时空的可能世界是否存在,在这个当下,车辆启动之后,便预示了悬在颈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然逼近,曾经搭建起的世界濒临最后一根稻草的施压,一切即将坍塌。
林笙荣几经污蔑、陷害、背叛、威胁、谋杀,尽管清冷却不失明澈的眼眸一点点被阴霾侵蚀,精神逐渐地崩溃异常,当演完戏子点火自尽那一幕之后,当夜竟然真在家中抛下一把火。幸亏他精神恍惚,没有倒上汽油,被经纪人及时发现报了火警。
吃了一把灰奄奄一息的林笙荣被送进医院,然而当病情好转之后,他却没能出院,而是转送至精神病院。
林笙荣格外的沉默,既不挣扎也不配合,只坐在花园里看着疯疯癫癫的人来来往往。精神病院里莫名的越来越多的人自尽,投湖上吊割腕花样百出。医生们被死亡胁迫,亦陷入对未知的不安。渐渐的,疗养院里显出迫人的清冷,医生护士辞职的不知凡几。
院方和警察合力几经调查,终于找到蛛丝马迹——那些死去的人都在生前与林笙荣聊过天。所有人不寒而栗,可再调查下去,仿佛只是因为这人的悲观感染了他人,使得精神错乱的那些人难以忍受自己的存在,于是只能选择自杀。
从那之后,再无人敢靠近这个清冷缄默的少年。
当冬天的最后一场雪过去,春天的第一场雪来到之时,一道沉稳的皮鞋落地的脚步声响在他耳旁,一双光洁锃亮的黑皮鞋出现在他视线内。
林笙荣轻轻眯起桃花眼,随着向上移动的目光慢慢抬头,白色的大褂被面前的人穿出颀长禁欲之感,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抱着一堆文件,那人垂着头,镜片后的凤眼飞扬,眉目含笑,他轻轻地开口,声线有若飞花。
“你好,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任瑾。”
李唐站在镜头能清楚捕捉到他面部表情的角度,面对着苏澈垂眸一笑。
“我听见你的心在呼唤我,所以我来了。”
剧里的春天已经到来,剧外还是隆冬。
转眼已到春节,临海的城市不下雪,潮冷的空气锲而不舍地盘旋在大街小巷。
李唐回家过节,早早吃完看到窗外的雨就要回去,洛父突然叫住他。
“小九,你最近都忙什么?这么急着就要走。”
李唐坐回来:“没什么,我看下雨了,衣服晾着没收。”
洛父淡淡哼了一声:“没收就赶紧回去收了吧。既然怕衣服淋着,平时就多花点心思照看着,别又折腾出破口找人缝补。”
李唐摸着鼻子,直觉他话中有话,满头雾水地走了。
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半,苏澈斜倚在客厅窗边的藤椅上,听闻声响,侧过一双漆黑的眼眸遥遥望来,眼底闪着细碎的光芒。
“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他的声音从冰凉的空气里传来,但语调却饱含暖意。
“你的腿脚不好,我特意赶回来帮你按摩。”李唐踱步走过去。那次的伤留下了永久的创伤,前段时间还坚持演出,旧伤复发,导致天气一变就疼痛难忍。李唐特意向医生学了一套缓解疼痛的按摩方法,变天时就帮他捏一捏。
他去打了一盆热水,经过餐厅发现里面亮着一盏小灯,桌上的饭菜都没动过的痕迹,碗里装着的米饭也是完好的。
他端着水蹲到了苏澈面前,一边脱掉他的鞋袜将脚浸入水中,一边问:“你没吃晚饭?”
“之前没有胃口。”苏澈看着他发顶的发旋儿,缓声道,“现在却饿了。”
李唐动作轻柔,对待稀世珍宝般帮他洗着脚,等洗完了细心擦干每一只脚趾,再帮他从大腿按到脚趾。
过了小会儿,落地窗外忽然烟花齐放,约是十二点。半边深沉的天壁被装点,扑簌簌落下流萤般的星星光点,弹指间等不及人捕捉,消逝在沁凉的寒雨之中。
苏澈侧首看着天穹,忽而淡淡莞尔道:“九九,过年真好。”
他笑的少,尤其是这样平静带着暖意的笑容更是少见,犹如外头清冷的雨夜里坠上了一弯残月,不论是绵绵的雨丝还是冰清的月光都是刚好的,恰如其分的独拥风流又冷若冰霜,李唐看得愣了下,才问:“为什么?”
“人们奔波了一年,只为了将所有的欢喜都积攒在这一时。再寻不到哪一日,有这么多人共同抒发喜悦。”苏澈深深望着他的眼睛。
他曾无数次认真地看着面前的眼睛,但心中的情动未曾像这一刻,再无法压抑遮掩,从心底磅礴而出。
因为见不到他而食不知味,又因为见了他而唇齿生香。
他奔劳多年,生而不知为何而喜,直到遇见了他,所有的喜悦怦然破土,洋溢抽枝,盘住整颗心。
他垂落在椅侧的纤长手指蜷了蜷,因撑不起饱满情思而未能抬起,仅是嘴角含笑,不愿再看半跪在身前的人冷静的眼睛,转头望着半空的烟火,声音轻飘地不知是在劝服着谁还是倾诉满心真情,道:“我也……十分喜悦。”
李唐笑,赞同道:“过年喜庆,的确应该高兴。”
年后开始工作,到第二年年底电影提前拍完了,进入后期制作阶段,等再过了个年,网络上、电视上都开始了轰烈宣传,各种视频、剪辑、映照流传甚广,最后赶上了暑期档。
这部从筹备到开拍再到制作历时近三年的电影,未经上映便吸引足了眼球。尽管中间几次遭遇过换角的重击,但所有从电影院走出的人都不得不说每一个角色都是最适合的人。令人惊讶的是最惊艳人心的角色是一个身具传奇色彩的“新人”。
他曾经在各大片场扮演路人,明珠蒙尘多年,终于被发掘擦拭掉表面的尘土,露出内里的灼灼光芒。
他是湮没在时代潮海里的梨园伶人,也是不疯魔不成活的替身林笙荣。
更是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苏澈。
《戏子》很快风靡国内外,堪称文艺和商业的巅峰结合,剧中的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细心考量,服饰华丽考究,时空穿插与人物转变之间的剪辑让整部电影扑朔迷离,兼具史诗格局和厚重的文化内涵。
无疑,它得到了金鳞奖提名。
抱得金鳞奖最佳男主奖杯的新任影帝站在舞台上,清冷的眉眼俱笑,望向镜头,轻声道:“这是一个繁华的时代,也是一个萧条的时代。每个人都身居其中各居其位,每个人都进退维谷穷途末路。谢谢你,让我在时代的夹缝里寻到许多人毕生寻不到的立足之地,未来因你值得期待。”
直到见到你,我才知道来到这世界的原因。
李唐寻了理由没有出席,站在颁奖大厅外的街边。
今年的初雪姗姗来迟,洁白的雪花被路灯映得晕黄,漫天漫地的暖色铺展开来。
他透过橱窗看到电视上的颁奖现场,面色怔忡一瞬,许久微微一笑。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李唐看着上面亮起的“苏澈”两字,接了起来。
“九九。”话筒里传来苏澈浅浅的呼吸。
李唐呼出一口冷气,白雾消失在空冷空气里:“嗯。”
苏澈轻声一笑:“你刚刚看电视了吗?”
“看了啊。”李唐一手插在兜里,边走边说,“苏澈,你的人生刚刚开始,以后一定前途坦荡,道路光明。”
“有你在,前路才是光明的。”苏澈躲在无人的走廊拐角,看着窗外的风景,“下雪了,等会一起吃夜宵。”
李唐叹气,语调古怪:“我真舍不得你……”的脚丫子。
苏澈蹙起眉:“什么?”
李唐扒拉头发,一脸稚气的郁闷:“都怪你太优秀了。”这才多久,还真成了影帝。
“九九?”苏澈心底涌起疯狂的不安,“你在哪?我现在去找你。”
“唔……”李唐看到前方失控闯了红灯直奔他而来的大卡车,连挣扎也不想。
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完成了任务总会出意外死去,而后才在当铺里醒来。大概老天爷看不惯他的日子太滋润,就想法子折腾他一下。
还是别见面的好,这次死相大概有点难看。他默默地想。
在车子逼近到他面前的刹那,李唐犹豫着是不是要道别。可有什么必要道别?说“再见”吗?他们却再也不会见面。
他特意不去参加晚会,也是不想让苏澈亲眼看着他死。临死前他怨念地暗自念叨,苏澈近来对他太好了,好得不再囚禁他,连跪舔的机会都不给。
车灯晃眼,耳边是惊叫声和卡车的鸣笛声。李唐心中满怀忧郁:“我真怀念被你囚禁的日子。”
下一秒,身体四分五裂的剧痛,眼前的景色顿时漆黑一片,手机从手里飞出去,滚到几丈外。
四周寂静了,雪地里躺着一具躯体,鲜血从他身下浸红了白雪。
短暂的静默之后是惊恐的尖叫,而后吵吵嚷嚷如一壶沸开的热水。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修长的身影拾起地上的手机,绕开人群迈步到不动弹的身体前,每一次抬步都缓慢得似被灌了铅。
身穿着整洁昂贵西装的青年低着头凝视许久,慢慢跪下抱起地上的人,触手满是硌手的冰渣和黏腻的血液,冷到了他心里。怀中的人脖颈向后弯,折下的弧度仿佛一只布偶,生机尽失。
他温柔地伸手扶住怀里人的脑袋,亲吻被雪染白的眉心,久久不肯撤去。
那双冷淡阒黑的修长眼眸缓缓落下两颗滚烫的泪,坠在李唐额上,顺着弧度滑进了鬓间,顷刻如隐没的悲伤。
苏澈血色全无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怀中人一同带走了他的生命。
他终于,如同林笙荣一般,与爱人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