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位,人人都觊觎,却未必是人人都能坐得的。
觊觎的人,艳羡着那个位置所拥有的无尚的权力,无边的享受,无尽的奢侈,无二的威严,却殊不知坐在那个位置的人,应该付出的责任。
春要播种,秋要收获,四季农时,不可懈怠。
夏有洪涝,东有雪灾,库银存粮,不可亏空。
丰年加税,欠年薄赋,收支出入,不可出错。
外有蛮夷,内有贼子,攘外安内,不可轻心。
朝有奸臣,野有乱党,朝野上下,不可不防。
桩桩件件都繁琐无比,耗费心力。
虽然朝中有辅政的大臣,后宫也有掌事的太监,但消息经传几人之口,便失了准确,所以还是需要皇帝亲自查阅,亲自监督,一一过问,事无巨细。
那个男人既然坐着万人之上的高位,便要操着苍生天下的心。
这该是怎样沉重的担子啊。
直到这一世中,云霁也置身其中,运筹帷幄的时候,方能体会什么叫做殚精竭虑,什么叫做精疲力竭。
当陈博涉准备打仗的时候,他要操心粮草兵器。当陈博涉远征的时候,他要提防朝廷政变。当陈博涉大胜而归了,他又要陷入朝堂的斗争之中。
这还仅仅只是作为一名谋士的事务而已,主公的责任更在他之上,所以陈博涉要操的心,应该只会比他更多。
但陈博涉也只是七国其中一国的国主,担的是宣国那一方百姓的责任。那个男人,担的,却是全天下。
*
男人死得很早,过了不惑之年,便一病不起了。
查不出病症,也寻不到病因。太医、民间的医师,一拨拨地来,再一拨拨地被赶走,男人始终没有好起来。
拖了几个月的时间,熬过了秋天,到了冬天,实在熬不住了,便走了。
太医小声说,怕是累死的吧。
云霁握着那双再也没有力气抱着他的手,愣愣地看着。
男人死的时候是四十二岁,容颜未见得衰老,还是能瞧出英俊的影子,但半年多的缠满病榻,彻底熬光了他的精力。
他死的时候,形销骨立,憔悴得有些吓人。
*
何为帝位,便是这么一个直把人熬得灯枯油尽的宝座。
让得不到的人处心积虑,相互残杀。让得到它的人,为它奉献一生。
这一世中,他竟然要陈博涉也去登上那帝王之位,是不是过于强求了呢?
他曾经对陈博涉说着想亲眼看他登上帝位,但实际上,这不是为了陈博涉着想,而是为了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
为了将完璧的江山归还给旧朝的心愿。
上一世中,他亲眼看着男人操劳一生所安定的江山,被毁于竖子之手;也亲耳听到了被男人驱逐回了北陆的蛮族,再次起兵于塞北,即将踏破雁门关入中原的消息。
他既是不甘,也是为男人不甘。
所以这一世中,他想投靠个能成大事的主公,将四分五裂的山河重新统一起来,恢复旧制,还天下以太平,还世道以秩序。
但这样的使命和这样的责任,对陈博涉来说,是否过于沉重了呢?
他只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还是风华正茂,贪玩随性的年纪,却要背负着征伐天下的使命,也难怪会说些想做昏君这样的话。
如果陈博涉没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不想做天下的皇帝的话……
那么他是不是应该去辅佐一个足以登上帝位的人?如果那个人有一统天下的能力和野心,并且愿意恢复旧朝制度的话……
云霁想到了仇正。
如果仇正就是那个有野心也有能力的人,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转而辅佐他?
但辅佐他的话,难道要去攻打陈博涉吗?
肯定不能这么做啊……
云霁又被自己绕乱了,在屋子里面来回踱着步子。
乐弘道人进城买酒买菜的时候,他便低头踱着,乐弘道人拎了一只活鸡回来的时候,云霁还在转圈圈。
“脑子不好,就不要想那么多。”乐弘道人看着傻徒儿就像黄狗在绕着圈儿地咬自己的尾巴似的,便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过来杀鸡。”
云霁难得乖顺地跑过去,撸了袖子准备在鸡脖子上剌一刀,但那只鸡力气太大了,扑棱扑棱地从他手中竟然挣脱了,飞走了。于是云霁只能追在鸡后面满院子跑。
乐弘道人拆了酒封,痛饮了几口。出来的时候,看见鸡虽然已经被杀了,但是他的蠢徒弟的脑袋上也是一脑袋的鸡毛。
“啧啧,真是手无缚鸡之力。”乐弘道人笑着伸手把他头上的鸡毛揪下来,又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蛋,“看你这么个蠢样子,真是白瞎了你的聪明相。”
*
战争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陈博涉和仇正都在厉兵秣马,仇正麾下的先头部队已经越过了翠泰岭,而陈博涉则派遣了一支部队前去霞之山探路。
“分割北南的是两山一河,翠泰岭、霞之山和瑶河。”乐弘道人在屋里摆了沙盘推演,云霁在旁边看着。
翠泰岭是自西向东的,与陇南山相接的一条横向分割南北的山岭,地势比陇南山平缓了很多。山岭中还有一条裕河冲击出来的河滩地带。
霞之山是东边南北走向的一条山脉,虽然与西边高原地带的山脉相比,平原的山算不得有多高,山道也不算险要,却狭窄而绵长。
“现在看两边先头部队的情况,仇正应该是打算从西边往南进,而陈博涉是打算从东边北上。一般来说,翠泰岭这边的路相对来说有利于行军,霞之山却是不好走的。”乐弘道人分析道。
翠泰岭中由于有裕河冲击出来的平缓地带,宽阔而平坦,因此可以令大批军队通行。霞之山中的道路虽然不难走,但由于山脉是南北走向,要想翻山进入宣国的话,相当于将整座山都爬了一遍。
但走出了霞之山之后,便直接到达了宣国境内东南方向的安城,从安城到邺城路途通顺,快马只需一天的时间。
“大概陈博涉是想来个釜底抽薪吧。”云霁看陈博涉这样去探路,能想到的唯一解释,便是陈博涉打算直取邺城。
若是当仇正的军队进入翠泰岭之后,陈博涉的军队能从霞之山进入安城的话,仇正的军队即使获知了消息,从翠泰岭搬兵,也来不及赶回邺城了。
这样一来,陈博涉便能直取国都。
但反过来想,若是陈博涉的兵陷于霞之山山中,仇正的军队穿过翠泰岭的话,那么大批的军队便能从翠泰岭一举南下,荡平原先富南国和香南国的九郡十六州了。
自古以来,南下容易,北上难,便是这个地形的阻隔。
“这样做……太冒险了。”云霁不由得担心起来,“能从霞之山通过的军队数量极其有限,即使能通过,耗费的时日也过长,万一邺城之中有大批军队留守的话,反而会中了埋伏。”
陈博涉这样做的话,太冒险了……也太冒进了……
“师父,我……我……”明明说了不回去了,但眼下这个形势,他实在不能让陈博涉去冒这个险。
仇正是什么性子?从陇南山中,宣国的兵两次中埋伏,并且被耍得团团转,还付了赎金这件事情,便能得知一二。仇正做事,绝对心思缜密,不可能不留后手。
如果他知道霞之山有这么一条山道可以直取邺城的话,他肯定会留大批军队在邺城之中。若是陈博涉的军队跋山涉水,进攻邺城的话,反而极其可能会被瓮中捉鳖。
与其这样的话,不如让陈博涉走翠泰岭,与仇正的军队正面交锋。
现在是秋天,裕河枯竭,整个河滩地带几乎是一马平川。若是骑兵步兵正面交锋,两两相峙的话,陈博涉的军队应该更有优势,也更占上风。
“我还是要去琛州城一趟。”
乐弘道人叹了口气,“去什么去?去帮着陈博涉对付你师弟是吧?”
“我……”云霁刚刚笃定的心思,瞬间又有些犹豫。
若是他去给陈博涉出谋划策,便是帮着陈博涉去攻打仇正了。
他与仇正同在乐弘道人门下,相处了十年的时光。这种师兄弟的情谊,他怎能轻易辜负?
但让他坐视不理,只在原地看着两虎相争,他又做不到。
陈博涉那个傻子,怎么能有仇正狡猾,肯定会落入圈套之中的。而且这次从霞之山中行军的计划,根本就是有些急火攻心了,急于取对方大将首级的一个计划。
陈博涉在带兵打仗的时候,经常能单枪匹马地突破对方的层层守卫,直接与对方大将大战几十回合,将大将斩于马下。
现在他便也把这个方法用到了行军对阵之中,却殊不知,战场肉搏与排兵布阵根本就是两个方法。
战场正面交锋讲究先发制人,擒贼先擒王。但部署战略,向前推进的时候,却要切忌冒失突进,而应该稳扎稳打。
“我……不会提点他,也不会出谋划策。”云霁握了握拳,显然是在忍耐着,“我只在旁边看着,确定他平安。只要他无事的话,我就绝不露面。”
乐弘道人的语气变得有些冰冷,“就凭你?恐怕你在战场上,连自己的小命都保护不了,你还想去保护他?”
听到这话,云霁紧握着的拳头又松开了。
是啊……他凭什么能保护得了陈博涉啊?
如果真是到了战场之上,恐怕他便是如乐弘道人所说,根本没有保护他人的能力了吧。
真是太不自量力了,明明是个只能躲在幕后的谋士,却要去战场之上当一个士兵。明明只能行使诡谲之计,去瓦解敌军占据优势,却妄图在正面硬对硬的较量之中,去保护别人。
当初为什么不选择去精骑营,而是要选择当侍从,选择呆在陈博涉的身边呢?
如果不是靠得如此之近,那么他的身份就不会被识破。如果不是因为他想见陈博涉的心情过于急迫,那么他很可能还能在旁边默默看着他。
哪里像现在,连呆在他身边,默默看着他,竟然也做不到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