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正上山去砍柴了之后,乐弘道人将人面皮拿出来揉搓了几下,让云霁伸手摸摸。
人面皮变得干干爽爽,还有些沙沙的,不像是人皮,倒变得像是皮革一类的东西。
乐弘道人提笔在人面皮上勾勾画画,不一会儿便画了个老妪的面孔出来。眼角沟沟壑壑,额头上也有几道深深的皱纹。
“将人/皮/面/具贴在脸上的时候,最好是用杨树芽熬成的树胶。没有树胶的时候,用蜂蜜也可。用米糊的话肯定是贴不上的。”
乐弘道人戴不进去女子的面皮,便给云霁戴着。
他在云霁的额头、鼻头、眼睑、面颊、人中和下巴上点了树胶,将人面皮平铺在了云霁的脸上。
云霁第一次戴这个东西,紧张得不停地想伸手去抓他师父的手。
铺好之后按实了,再在边缘处补树胶,整张人面皮就这么被固定在了脸上。
贴好了之后,乐弘道人又补画了几笔,然后让云霁去照镜子。
铜镜里真的就是个老妪的模样,皱着张脸,瘪着嘴,一脸饱经沧桑的样子。
“你一定要记住,从戴上面具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你了。”
“你要忘记你所有的行为习惯,举止言谈,将自己完全想象成是你装扮的那个人物。”
“从声音到动作,从表情到癖好,你要相信你就是那个人,千万不要怀疑。”
云霁弓下腰,前倾着身子,装作声音沙哑地说:“徒儿记住了。”
*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云霁与仇正渐渐长大,一个愈加清丽,一个愈加魁梧。
“去街市上走一圈的话,路人大概会羡慕我儿女成双。”乐弘道人取笑云霁。
云霁听出来了,从行李里面摸了个男人的面具罩在了脸上,然后压低声音,“看不出这位兄台年纪轻轻,居然子孙满堂,真是可喜可贺。”
十年间,云霁的易容术愈发精湛,画技比乐弘道人更胜一筹,画个汉子是面容刚毅,虎虎有神气。画个女子是婀娜曼妙,盈盈一水间。
除了制作人/皮/面/具的手法,长进了很多之外,在模仿人的语气、口气和声音方面,云霁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模仿男子声音,沉稳冷静,模仿女子声音,妩媚动人。
对天下大势,分分合合能判断个一二,对各国国君的脾气秉性也都有所了解。
“大概过不了多长时间,你便能下山了。”乐弘道人感慨,他的两鬓出现了几根白发,掩在满头黑发之中显得格外刺目。
“师父也没什么好教给你的了。天下大势,你已经把握,识人辩人,你也已经学得,易容伪装,你比为师更胜一筹。”
“你要回趟家吗?还是直接投奔主君?”乐弘道人问。
在修行期间,他回过一趟家,只是人去楼空。
那个村子在饥荒之年颗粒无收,全村老小或去投奔亲戚,或者沦为乞儿。
云家一家人也不知所踪,只有半截院墙依然斑驳。糊墙的稻草从墙里戳了出来,在风中哗啦哗啦直响。
后来陆陆续续听说了云家人迁往了桦国,又添了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当算是不错了。
所以说,家是不用回了,下一步应该就是直接投奔七国其中一国的主君了吧。
乐弘道人见他眼神似有估量,但转而又坚定,便知他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于是道:“给你出个题目,算是出师的考题吧。”
“从这之后进入客栈的十位客人,你要分析他们是做什么的,来邑国都城的目的,并且从第七名客人手里得到他身上的一样东西。”
“你若分析得好,即刻便可出师,若是分析得不好,恐怕还要与我呆个两年。”
乐弘道人一副威胁他的语气,但在云霁听来,却很是伤感。
想到十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飞奔而逝,转眼分别在即,天各一方,怎可能不动容?愈想愈是不舍,连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师父,我舍不得你……”
“傻小子,你忘了你拜师学艺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你做你想做的事吗?”乐弘道人像小时候那般摸了摸云霁的头。
“我以前是那么想的,但……但现在……”只是想陪着师父啊。云霁将乐弘道人的手握住,贴着脸颊摩挲着。
乐弘道人叹气,反而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都养了你们十年了,这十年间我天天带着你们两个拖油瓶,现在总算长大成人了。怎么……还要拖累我?”
云霁松开了乐弘道人的手,方才还紧蹙的眉头,被他这个装模作样的模样,逗的舒展了一些。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色,但喉头干涩,那笑声硬生生地被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叹息。
“是啊,我才不想和师父在一起呢。我是要辅佐君王侧,助君王打江山,匡扶社稷的人。我还要做一番大事呢,谁要陪在你这个糟老头子身边。”
尽管他想让语气变得轻松,脸上也是挂着笑容的,但不知不觉,泪水却已潸然落下。
“都多大了,还在这个公共场合哭……”乐弘道人压低了声音训斥他,但话说了一半,也说不下去了,只伸手抚着他的后背。
云霁拿了张女人的面具罩在了脸上。有了这么个东西做遮挡之后,面具后面,他无声地哭着。
好半晌,终于安定了一些,徐徐开口,“师父,你抱抱我吧……像……像小时候一样。”
乐弘道人伸手揽过了他的腰,让他靠在了肩膀上。外人看来,像是一双小夫妻在角落里面亲昵一般。
“都多大了,还在撒娇?”乐弘道人搂紧了他,低声在他耳边嘲笑了他一句。
云霁沉默了一会儿,不做言语,只任凭月光透过窗子,勾勒在人影之上。
气氛有些静谧,乐弘道人不自在地拽了拽袖子,想把云霁扶起来。
云霁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能与师父这么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然后他直起身来,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突然开口,“官人,你坏死了,居然嘲笑奴家。”他说这话的时候,克制住还有些发抖的声音,变成女子尖细而婉转的音调。
音韵里透着股娇羞与放荡,还装腔作势地在乐弘道人的胸口砸了几拳。
听到这个骚/浪声音的汉子们,不约而同地朝乐弘道人的方向看过去。有些人是会心一笑,有些人是猥/琐地笑着,有些人则用下流的眼光上下打量着。
乐弘道人没料到云霁来这么一出,只得配合他,“小娼/妇,看我回去收拾你。”说罢,便打横抱起了云霁,走出客栈去。
*
走出客栈,来到马厩。去牵马匹的时候,云霁没摘下面具,只是低头跟在乐弘道人后面默默走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恢复了平常语调。
“方才坐在最右边桌的那个人,腰上别了个青玉的坠子,雕工精美,应该是景国的物件。他身上的一身玄青色的锦袍也是景国的刺绣工艺,所以他应该是从景国而来。”
“他手里握着的扇子上面有怀仁大师的题字,配合他的衣着打扮,应该是景国世家出身。”
“来到邑国都城不去住大旅店,反而坐在这个小客栈喝茶。要么是在躲避追捕,要么就是盘缠不够。若是躲避追捕,不应该穿得这么富贵,所以应该是后者。”
“看着我的时候,目光没有任何戏谑之色,可见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并不上心。而他愁眉不展,见了男女嬉笑也不改神色,应该是心里有所想,而且那件事应该比较紧急。”
“前日听说景国的镇南侯的家里出了件家丑,他的小儿子居然不是他亲生的,镇南侯大发雷霆,将他的小儿子重责了三十大板之后,撵出门去。而那个小儿子,据说是他夫人生前与宣国贵胄私通而生下的孩子。”
“所以我猜那位公子会不会就是那个被撵出门来的小儿子,走投无路,想去宣国投靠他的生父。”
云霁将方才转过脸来看他的一排人,逐个分析了一遍。
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他故作风尘女子的风/骚姿态,同时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穿衣打扮,并进行了一番揣测。
“师父,我考得怎么样?”云霁的声音有些哑了。
乐弘道人感慨道:“优秀。看来你已经将诡道学得炉火纯青了,师父真的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师父……”云霁说完后,泪水又婆娑了,抬眼看了看乐弘道人的脸色。
乐弘道人的眸子在月光之下,仿佛波澜骤起,又水波不兴,只叮嘱道:“你时刻要记住,顺应天命,不违本心。”
“诡道既是驭人之术,也是驭己之术。最怕的是在扮演的过程中,渐渐迷失了本心。”
“你要切记,常自省,常正视,常三思,常静默。”
“时刻要明白,诡道和易容之术只是工具。工具是为己所用,不可反过来奴役了自己。”
云霁重重地点头,“徒儿记下了。”
乐弘道人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钱袋放在他手上,“为师能给的不多,勉强在路上住店用吧。”
云霁知道那是师父随身的钱袋,师父是把全部的盘缠都给了自己。
“那徒儿,就此别过了。”
云霁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纵身上马。回过头来,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之后,给马加了一个响鞭,朝宣国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的面具始终没有摘下来,将不舍与懦弱,将依恋与憔悴全部掩盖在了一张人皮之下。
人皮之上或笑靥浅浅,或风骚韵味,或忠厚老实,或奸诈狡猾。
而面具之下,他只是那个乐弘道人口中那个的蠢徒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