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初肃,清朗高天宛如一方侵满了水的玉砚,几缕流云缓缓溢过,便是那砚台中泅出的淡淡松墨。
楚枫很喜欢古代的天空,明净无染,把世间的杀伐血腥都洗涤了,他站在平阳高如山麓的城墙上,俯瞰着城外一马平川的绿茵原野,稀疏的风摩挲着城墙凉薄的胸膛,安静中,甚至能听见守城将士在风中的呼吸深。
他们终于要离开平阳了。
城楼下脚步声不疾不徐的响起,是盖清和盖誉一前一后健步而来,盖清赶在最前面,他是个急性子,刚戾严正,不肯想让;盖誉却是慢性子,伟美有度,凤仪容若。
盖子武、盖子文,当真是人如其名,想必当初盖铁匠慧眼识珠,早就看清了两个儿子的心性。
楚枫抱着双臂,含笑望着两个义弟,他其实大约能猜到他们的来意。
盖清抢先道:“大哥,和卢尚书去洛阳一事,你真的决定了吗?”
楚枫不咸不淡地回答:“决定了,等接了绣娘,咱们四人一同前去。”
三日前,卢植将捷报送入洛阳,而洛阳那边很快也有了回信,信中让楚枫三人随卢植一同前往洛阳,面见汉帝刘宏。
盖清的意思是,让楚枫先随卢植前往洛阳,他和盖誉去接绣娘,随后在洛阳会合。
盖誉的意思是,让盖清和楚枫先随卢植前往洛阳,绣娘由他一人去接即可,不用两位大哥亲往。
盖清问道:“大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枫微肃了脸色,正色道:“我们的生命已经连在了一起,少了谁都不行。”
他郑重其事的告诉两人:“我知道你们的想法,这次战功,让你们有了希望,有了让盖家重振家门的希望。”
可楚枫话锋一转,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但是你们别忘了,阳明堡就剩下我们四个人,绣娘又是柔弱女子,她现在举目无亲,在她心中,我们就是她的亲人,作为亲人,我们怎能为了功名利禄弃她于不顾?”
盖清和盖誉沉思着,他们一心想重振盖家门风,却忘了还有一个女子在苦苦等待,整日为他们担惊受怕。
直到此刻,他们才明白楚枫的想法,原来在楚枫的心目中,他们已经成为亲人,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两人想到此处,都不由得羞愧的低下了头。
楚枫看两人一副懂了的样子,喟叹道:”“走吧,我们去送送卢尚书!”
乱花飞絮,森凉的春风带着冬日里的寒气,轻而易举地攀过墙垣,迅速填满了这座残破的城池。
春风凛冽,吹彻空旷无人的街道,如风霜刀剑般轰鸣,枯黄的叶子在街道上起起落落,总在空中飘荡,像悬浮而不能决断的心思,羞涩地扯住风的衣裳,始终不肯安静匍卧。
季节虽已入春,但百姓们的心依然寒冷,被东羌森然的弯刀冻得刺骨。
卢植看着往日喧嚣的郡城,如今却变得清凉凄惨,那颗忧国忧民的心疼得如同针扎,他有点茫然地问着刘备:“玄德,你心里最向往的事是什么?”
刘备刚想回答,卢植急忙补充一句:“玄德,我要你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刘备沉思了一会,平静的回答:“重拾帝器”
这是每一个汉室帝胄共同的想法,乱世操戈,民生残破,田畴荒芜,天下已不复汉武时期那般光荣,不知有多少人蠢蠢欲动,觊觎帝器。
以往的青云仕途,早已荆棘遍地,世家大族纷纷收起爪牙,把自家子弟收拢在羽翼之下,谨慎地观察着时局,他们隐伏于大汉各地,安静地等待羽翼翻覆之时。
如果是太平盛世,那些士族大概会凭借家族的势力,替子弟在州郡举个孝廉茂才,入选署郎。
在朝中待上几年以后,或留在中朝做个曹掾令史,或外放为县令郡丞,运气好的话,四十岁就可以迁到九卿,分个列侯,为家族带来无限荣耀
当今天下已有离像,如果这些世家能齐心协力,共辅大汉,天下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沉默不语者是妖,死而复生者是鬼。
所以刘备最恨的不是诸侯,也不是外族,而是那些坐壁上观的士林门阀。
有朝一日,江河归海,麋鹿归林,这些足以倾覆整个大汉的士族子弟将纷纷入世,投靠他们认为能一统天下的雄主,分割天下。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初光武帝借豪强之手吞并八荒,横扫六合,如今大汉也将在他们手中而亡,刘备每每想到此处,都如万箭攒心,痛如切肤。
卢植哪里不知刘备心中所想,他顿了一顿,道:“你知道百姓们最向往的事是什么?”
刘备想了想,谦卑的回答:“向往天下太平,不受战乱之苦。”
卢植闻言,衰弱地摇摇头:“他们只想睡一个安稳觉!”
刘备起初并不是很懂,可细细思量也能理解,如今天下凋敝,兵戈横行,黎民百姓深受兵祸之苦,为避灾祸,流离失所,今日吃草根,明日却不知吃什么。
怎样才能填饱肚子,就能让百姓废寝,更何况头上还架着一把随时能取掉性命的刀刃。
卢植注视着刘备,逐字逐句道:“玄德,你心存大志,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然单丝不成线,独木难成林,你二弟虽勇,但一个急,一个傲,虽是大将,却非良将!”
刘备闻言,扭头望向十米开外的张飞和关羽,只见张飞大大咧咧,四处张望,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关羽则提刀跨马,凤眼微睁,睥睨万物。
“老师,我虽是汉室帝胄,却名声不显,士族弟子怎么可能会投靠我?助我复兴汉室?”刘备不是不想招揽人才,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卢植抚髯一笑:“这世间有多少能人志士埋首清泉,你不去寻他们,难道让他们寻你不成?”
刘备楞了一下,随后脸上像是开了一朵花,灿烂无比:“多谢老师教诲!”
卢植赞赏的点了点头,随后将目光移到正前方,只见张燕和楚枫矗立在城门口,他们身后站着黑山军大大小小的将领。
“卢尚书,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待卢植一行人靠近,张燕迈步上前,抱拳行礼。
卢植爽朗一笑,抖了抖肩膀:“老夫身体硬朗着,如果张将军有机会,可以到洛阳看我!”
“洛阳?”张燕扭头看向西方,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叹,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踏足那里,叛军就是叛军,就算打上朝廷的烙印,可在某些人眼中,他们永远都是黄巾余孽。
楚枫趋步向前,拱手作揖:“卢尚书、玄德、翼德、云长,一路多多保重!”
自从那日和卢植谈完话后,楚枫对刘备的看法有了改观,每次相遇,他都会笑着打招呼,有时还会在一起饮酒,就像卢植所说,刘备幼小失怙,小小年级便尝尽了人情世故。
自己不也是这样?小小年纪就被父母遗弃荒野,若非师傅相救,恐怕连个囫囵全尸都没有,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吧!
卢植抚髯一笑:“我在洛阳等你,不要让我失望。”
刘备则急切的询问:“孝杰,你真的不和我们一同去洛阳?”。
刘备相信,只要相处久了,楚枫一定会助他复兴汉室的,只是楚枫不给他这个机会,他断然的摇了摇头:“有缘相见,自会相见,无缘相见,强求不来!”
刘备闻言,失落地耸下肩膀,当下不在言语。
楚枫见刘备沉默不语,遂将目光投向关羽和张飞:“云长、翼德,下次相见,我们再战一百回合!”
关羽听后,终于睁开了丹凤眼,微微一笑:“求之不得!”
张飞也嘿嘿一笑,直言不讳道:“人事变幻无常,下次再战,也不知道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哪里,不过俺可告诉你,要是在战场上,俺不会手下留情!”
楚枫眼睛一酸,强忍住心中的酸楚,艰难的笑了笑:“我也不会!”
卢植就这样走了,带着三个不知是敌人还是朋友的人走了,看着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四人,楚枫对张燕说道:“张大哥,我们何时拔营回山?”
张燕咧嘴一笑:“怎么?你楚孝杰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去洛阳?”
楚枫摩挲着已经破土而出的胡须,点头道:“是的,知我者,莫过于张飞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