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漫长,这熹微姗姗来迟,红色的光线,从远处的地平线上缓缓攀爬上来,日复一日地祥和地升起,然后在傍晚款款退落。这里不是草原,没有草芒上的残红,有的只是让人不明所以的太平。
“静秋,哥哥最近是不是很忙?”凝梵翻看着一本史书,眼眸垂帘着,有些乏味地问道,“有好些日子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恩。最近庄上来了安京的贵客,少主大概是忙着招待。”静秋停下手中的活儿,想了想,继续说,“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安京的贵客一年是要来上好几次。”
“是不是有一个小姐,两个公子哥儿?”凝梵放下史书,抬头认真的看着静秋。
“恩。那小姐是天皇的小女儿瑞馨公主,两个公子儿嘛,那个。。。。额。。。圆润的是三皇子,骏气点儿的是五皇子。”静秋随口说道,不过说起那个五皇子,两眼波光闪闪,就差放射金光了,
“噢。”凝梵若有所思地敷衍了一声,然后又拿起书,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半响,她又问,“他们叫什么?”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这种王亲贵族,我们做下人的,哪儿敢知道名讳。”静秋拍拍手,对于自己的剪花手艺,还是颇为满意的欣赏了一会儿。
“想知道名字?你给我唱首曲子,我就告诉你。”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带些玩味的语调,突如其来地从门外传来。
听到这声音,凝梵愣了愣,一双秋水眸子迅速地朝着门口掠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修长身影,乌发随挽成髻,身着一身清明山水之色的长袍,显得格外俊朗。待凝梵看清此人容貌,却不觉“咦”了一声。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静秋口中的五皇子。这张脸,凝梵自然记得,算不得浓眉大目,却也是浓眉炯炯有神,略有些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隐隐带着些柔和之气,不过与先前在娉婷水苑初遇的模样,倒是有些差距过大了,今日的他,少了那日的冷峻之气,多了些浪子豪情。
“五爷吉祥。”见到此人,静秋连忙放下见到,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行大礼相迎。比起静秋,凝梵倒显得淡定多了,不慌不忙地从圈椅上起身,行至门口,略略欠身。
“不知五爷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见谅倒不敢。你这尉迟家的小姐,可是尉迟兄的心头宝贝。”玄昊见凝梵依旧如此风轻云淡,浅浅行礼的模样,剑眉微挑,心头暗自思忖,这女子脾性倒生得和尉迟暄极像,即使知晓我等身份,依旧只是行个待客之礼,不知怎地,却也未觉得他们骄狂不知礼。又或者说,倒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欣赏他们的傲然与儒雅。
“免礼吧。”玄昊笑盈盈地一挥袖子,径直跨进凝梵的钰慧堂,“你叫什么名儿?”
玄昊才刚落坐,静秋已将茶恭敬端来,他接过青瓷荷叶杯,却不饮,只管问凝梵。
“民女尉迟。。凝梵。。”凝梵略略让人不易察觉地顿了顿,说道。
可这似乎并未逃过玄昊的眼睛,他端起茶,有所思地呡着,狭长的双眼微眯,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良久,放下茶盏,朗笑道,“倒是个好名字,凝梵,天地凝灵悟梵音,菩提无树是我心。”
“五爷过奖了。民女的名字并无如此高深的意解,倒是五爷文学渊博。”凝梵也不与他寒暄,凤眸流转,流水无痕般把玄昊的套近乎给送了回去。
此话若是回给寻常人,估计全作了拍马屁,玄昊浓眉挑了挑,看了一眼面前这个面带微笑看似恭顺,却冷若寒水的女子,不经心里有些别样的感觉,也许是好奇,亦或是征服欲,不过他明白,这女人已和他无缘,他碰不得。想到这儿,玄昊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刚刚你可是问本王的名字?”然而下一秒,玄昊又换上了原来的清爽心情,饶有兴致地问道。
“民女见识浅薄,不识泰山。王爷名讳,当然略有好奇。却并不奢望能被告知。”又是如此风清云淡地两句话,再次将玄昊隔在万重山外。
“哦?那你唱首曲子给我听,我就告诉你。”这话一出,连玄昊自己都要大跌眼镜,他可是在安京出了名儿的清高主儿,此时却死皮赖脸地说出这话来,若是被其他兄弟知道,多半是要被雷到了。
凝梵瞥了一眼玄昊,而前者,此时正一脸坦然地摸着鼻子。此人今日的表现确实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若非前些日子亲自遇到过,还真会以为认错了人。
见凝梵迟迟不答话,玄昊又继续补道,就随便唱吧,本王以名换曲,也不亏。说完,嘿嘿地笑了笑。
对于此时眼前这个大男孩儿模样的王爷,凝梵倒也不是很反感,虽然脸上依旧是一副古怪神色,却已命静秋去取琴来。
未几,静秋抱着一架古瑶琴进来,一旁的仆人也将琴台安置妥当。
凝梵清叹了一口气,缓缓行至琴案前,一身烟雨山水空濛的锦袍缓缓湮开,玉钗步摇随着她的举手抬足之间摇曳生姿,她的乌发安静垂着,似静默的三千流水。
这一刻,她还未轻歌,玄昊却已看迷了眼。
“山自高莽水低漫,风有清闲云舒淡。彼时风华正茂年,万紫千红渐迷眼。万阙山,重重残,一呼一吸之间千生变。
灯追红翠笙歌淡,旧忆荏苒芳华乱。天光破落命格断,霖林尽至浮生叹。九生转,轮轮陷,待到痛时方知悔恨短。
天不遂愿,人祸难免,浮萍辗转,雨雪彻骨,未敢有恨,不知来日,花开花落,转眼一瞬,天若有情,天荒地老。”
最后一个字从凝梵口中缓缓吐出,她的指尖依然在琴上跳动,而玄昊却已然伫立在她面前,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竟然情不自禁地在尾音落幕的那刻,伸出了手,想要牵她起来。
只是一瞬,玄昊忽的收回手,风雨变换似的,他原本晴朗的面色开始变得复杂,最后终于冷却成霜,他背过身,快步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他清冷的声音,生生地挣断了凝梵的弦。
“速去禁参房,救人。”
凝梵全身猛得一震,这麒麟月庄,能让她去救的,除了瑾暄,便别无他人了。难道?
想到这儿,她迅速抓起斗篷,朝门外飞奔而去。
“小姐,你等等我。”静秋见凝梵如此焦急地跑出去,心知似乎有什么事发生了,连忙也跟了出去。
“静秋,禁参房在哪儿?”凝梵出了院落方才想起自己不识路,一把抓住刚追上来气喘吁吁的静秋。
“奴婢带你过去。”说完,便领着凝梵一路快步走去,不久便到了禁参房前的园门,两扇黑色精铁门冷冰冰的半合着,却没有人守卫。
“小姐,奴婢只能到这儿了。这禁参房没有人敢进去,一旦进去,出来便不死也得脱层皮。”静秋惊恐地瞥了一眼那铁门,心有余悸地说,“小姐,你自己小心。”
凝梵点点头,迅速从门里穿梭而入,门的那头,只能用荒芜来形容。行道两边的灌木都是灰暗的颜色,光秃的枝丫,繁芜地纠缠错杂着,一边的大树上,同样的萧瑟。凝梵加快了几步,这氤氲的空气里充斥着死亡。
未几,她的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屋子,也是应情应景的灰白色,屋外排列着两排刑拘,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残留的风干血迹。
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些未见过的刑拘,一副副都似乎在哀嚎。她的身体此刻有些哆嗦,然而一阵沉闷低吼声和尖锐鞭挞声将她惊得清醒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要娶你表妹作妾,是看得起你。”与之相随的便是喝骂声,“你现在竟然敢违背我的命令了?嗯?”
音还未落,又是接连几声破风般的鞭响和低沉的闷哼。
“住手!”想都未想,凝梵大喝一声,纤细素手狠狠推开斑驳木门。
里面正在挨鞭刑的正是瑾暄,半身赤裸,四肢被铁索禁锢,头发披散着,双眼因忍痛而变得通红涣散,嘴角是咬唇流溢的血迹,他的背上身上,几乎是体无完肤。
见到凝梵闯进来,跪伏在地上的瑾暄突然眸间亮了亮,转而便沉寂下去,低头,却双全紧握,谁也看不到,他眼底此刻汹涌的杀意。
“你。。你怎么到这儿来的?!”玄靖也被凝梵突然的出现吓了一跳,此刻有些口齿不清。
“放了我哥,我嫁给你。”看了一眼地上的瑾暄,凝梵也不答话,扭头对玄靖说,没有表情,古井无澜的声音,穿透空气,冷如冰霜。
“好。今天看在你的面上就先饶了他。五日后你便准备婚嫁。”玄靖似乎对这个果断的回应很满意,甩手丢掉皮鞭,心情良好地大步跨出门。
一直到玄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凝梵那紧绷的面庞方才突然松垮下来,眼里噙着泪,却始终没有哭泣。她心疼地替瑾暄解开链锁,将他扶起。
两人一路默默走到瑾暄的房里,却始终没有言语。
凝梵看着瑾暄惨白面容,欲言又止,几次三番下来,她最终依然是没有说出,只是安静似水地替他清理着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