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二】
一个凿路,一个练剑。
恒素依旧每天来,但才送过食盒来就被燕行支回去了。迟衡知道燕行在监视自己,生怕自己又回到青竹寺祸害人吧。迟衡也懒得理他,一台一阶地继续凿着。
偶尔,他抬头,看见剑光闪过。
那是燕行在练剑。
迟衡羡慕燕行,他吃喝不愁,只需要练剑就好,在这种乱世,还能像翩翩剑客一样,活得单纯得像水,实在难得。
十二月,转眼一月,转眼二月。
燕行一开始很警惕迟衡,后来见迟衡一天到晚只是凿路,一副不理红尘世事的模样,久而久之,也就不像最初那么敌视了。
路,修到了谷边。
屠刀已经斩下,就像一凿一凿的凿路石痕,是无法复还的,只能继续往下走。迟衡坐在最下面的台阶,看着一个又一个的香客沿阶而上。蝴蝶翩翩,绕着路边的野花缠缠绵绵。
迟衡对燕行说:“石路马上就凿好,我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地方。”
燕行却并没有很轻松,而是握紧长剑凝重地说:“方丈说,你可以呆在青竹寺,只要你愿意。但他说,你并不适合青竹寺,你做不到遁入空门。除非你能凿完十条这种石路,才可能看破红尘。”
“一条就够了,我并没有打算超脱红尘。”
燕行沉默。
文安二十年,二三月,莺歌燕舞,清明节前后,正适合上香。
虽然没有完全通,石路已修的消息已十里八乡地传开了,进寺的人络绎不绝。恒素含笑道:“往年这个时候是没有人的,看这气势,今年大概会比以前数年加起来的人还多。迟衡,你已经两个月没回寺院了,方丈说,今晚你无论如何得回去一趟。”
燕行不语。
迟衡看着笑得诚挚的恒素,心生不舍。
他是心如死灰,但他没有耳目俱聋,青竹寺的每一个人都很淳朴,因为都是僧人,不知世事。迟衡并不觉得自己很凶恶,不过,也许在平常人眼里,自己曾是一个阎罗。
二月的野菜酸中带鲜。
吃完,迟衡说:“等修完最后的十数个台阶,我就打算离开青山寺了,多谢各位数月照料。”早说,早轻松,免得背后总跟一个燕行,没事都有事。
方丈和恒戒均没有说话,恒素顿了一顿放下筷子,只有小栗子惊讶地说:“迟衡哥哥要走吗?你为什么要走呢?你不是要当小栗子的三师兄吗?”
方丈只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迟衡本来还想将话题挑开,爽快地说出自己的所作所为,爽快地承认自己就是那个迟衡。但方丈如此淡定的态度,看穿一切的淡然,让迟衡觉得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了。
无人多问。
迟衡默默吃完饭,而后去泉池洗冷水澡,洗着洗着,扭头发现燕行还跟在背后。
迟衡笑了,原来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看来恒素从救自己的那一刻起,就已猜出自己的身份。而后,方丈和恒戒都知道了,不过他们还是容下来,容他呆在佛门境地——最初,他们小心翼翼的目光就可以理解了。
燕行坐在一块高高凸起的石头上,由上至下俯视:“你准备去哪里?”
去哪里?迟衡从没想过!
他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知道这是青竹寺、青竹山、玢州而已,修路时也听那些工匠们聊起过世事,迟衡每次都有意地逃避了。
要离开青竹寺吗?
迟衡没想过会机缘巧合来到青竹寺,正如他也没想过会离开一样,他来的时候是两手空空……不,还有一把刀。
想起重刀,迟衡的心莫名地腾起一团火。
驱散冷静的火。
迟衡来到上次小栗子领他去的地方,拨开柴火,熟悉的刀静静地躺在那里,刀没有锋刃,其貌不扬,用手一摸,还是很钝很钝的笨拙。迟衡长叹一声,这把刀紧紧缠绕着他,始终都甩不脱,心中那团烦乱的火,在触摸到重刀时骤然停歇。
有人听到木鱼声就安静,有人到了水边就平和,难道自己要拿着刀才踏实?
迟衡犹豫着,还是将刀放归原处。
次日,迟衡本要去凿剩下的石路,不想一大清早就遇到一个不利落的事。
这事说来也平常。
林府的三公子上山来,方丈将他迎进偏堂,给他泡了松子茶。来青竹寺的人多了,就杂了,却说有一泼皮也上山来,不知怎么地转到了偏堂,遇上了林三公子。
见林三公子喝茶,泼皮也倒了一杯茶。
二人不知怎的就各看各不顺眼,林三公子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泼皮则骂骂咧咧一副无赖样,三言两语不和,泼皮忽然耍起性子,拍案而起,抓起茶杯泼了林三公子一脸。
林三公子也怒了,也不管是什么抓起就扔过去。两人均年轻气盛,各不相让。
眼看桌子翻,椅子裂。
正巧迟衡要出门去,见此情形,大步过去大喝一声:“都干什么!”
林三公子和泼皮瞅了他一眼,又打开了。
尤其是林三公子,力气不大所以捡的尽是捡些法器往泼皮身上砸,僧衣、木鱼、蜡烛、香等被砸得一地就是。迟衡大手劈过去,随手一掌将林三公子推倒在角落,把他手里的东西夺下来。
林三公子撞在角落惊了。
泼皮也没长眼,搬起凳子还往林三公子身上砸,迟衡只手一拦,拽住凳子腿回身往泼皮身上一推。
那泼皮应声跌倒在地,噗通一声凳子砸了自己的大腿。
一时都静了。
那泼皮回过神来起身还骂骂咧咧,嘴里的脏话一句比一句臭。迟衡二话没说,上前狠狠拽过他,一脚将他踏翻在地,提起拳头就往泼皮身上砸过去,拳头如暴雷一样砰砰作响,几拳下去那泼皮没声了。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抱住了迟衡的腰部,迟衡后肘正要撞开,听见恒素熟悉而焦急的声音:“迟衡施主,快快住手!”
而后唰的一声,长剑指喉。
迟衡慢慢将泼皮松开。
只见恒戒赶紧过去端一盆子水照泼皮的头上泼下。被冷水一激,泼皮醒了,手指着迟衡只发抖,逞强还想骂。见迟衡冷冷看他,赶紧灰溜溜地跑了。
林三公子也吓得够呛。
双腿抖得像抽筋。
方丈出来说了几句圆场的话,那些好奇的香客们才散去了,寺内渐渐恢复了宁静。因了这一出,燕行的剑始终距迟衡三寸,没有收回来。恒戒离开时,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这出手太狠了,不是出家人的手。”
迟衡看了看双手。
粗粝,遒劲。
他从没有想过会那么轻易就将人踹翻在地,那么轻易就差点置人于死地,还有打泼皮时的那股狠劲,当时全然听不见别人的劝阻声。只是见到那两人糟蹋寺院里的东西,还有那副嘴脸,心中就有一股火上涌,真是不可思议。
迟衡默默地坐在石佛前。
难受也有,忏悔也有,仰望石佛唇边淡淡的笑,迟衡迷惘而困惑。燕行就坐在他旁边,脸色深沉:“我守在你身边近两个月,你都在修路,像一个苦行僧!我离开不到半个时辰你就差点把人揍死,像一个阎罗!我一直不相信你是那个迟衡,直到刚才,才信!”
“……”
“他就是一个无赖,没杀过人,没放过火,你怎么能下手那么狠!你那个拳头实在是……是压抑太久了吗?还是人命在你眼里就不值钱?”
“我也不信。”
迟衡也想问刚才他那一瞬间的爆发到底怎么回事,根本就是入魔一般。
眼看天色转黑,迟衡忽然起身。
燕行长剑拦住了他:“你想干什么?方丈已经将残局收拾好了,他让你闭门思过一个月。”
“我把剩下的路凿完。”
燕行本可以挡住迟衡,但他没有挡——至少凿路的迟衡是虔诚无害的。
剩下的石阶并不容易凿。
一修又是七八天,眼看着石阶马上就要修到河边了。迟衡每凿一下都很卖力,但他的心是乱的,他不明白怎么会心乱,好像是一想到离开,就乱得不行了,就焦躁得不行。
他狠狠凿着。
凿子与石头激烈的碰撞撞出了火花,在夜里尤为明显。迟衡甩开膀子,每挥一下都像重重敲进心里一样。
就这么一口气凿到了半夜。
他越凿心越乱,越凿越像在发泄,铛铛的撞击声在深夜里极为刺耳,他挥汗如雨。忽然间,他觉得不对劲,因为燕行起身,定定望着他的后方。
迟衡猛回头。
忽然停下。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月下突然出现的人,月色澄明,照在脸上身上,这落魄但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岑破荆!
迟衡把凿子往地上一扔,直起身来。
岑破荆奔过来,声音颤抖沙哑:“迟衡!你这王八蛋!”
下一刻,迟衡被紧紧抱住了。
而后膝盖弯狠狠挨了一记,迟衡腿一弯跪在地上。
岑破荆像暴雨一样的拳头稀里哗啦地砸下来,背上被狠狠击了几下,狠到肋骨都要被击断了,拳拳到肉,迟衡被打得剧烈咳了几下。
岑破荆怒吼如雷:“你这王八蛋,我找了多少地方你知道吗?我找了多少寺庙你知道吗?他娘的我都准备放弃了你知道吗!你竟然躲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找死啊!”
迟衡没躲,任他打着。
所有莫名的烦躁都消失殆尽,只剩下说不清的感动涌了上来。
等岑破荆打够了歇下了,迟衡龇牙咧嘴,直起身来,笑了。岑破荆抓住他的肩膀,怒:“你还敢笑!我这一年什么都没干就找你了!你倒好,往破庙里一躲一了百了!你小子……你小子也太没出息了,把我们一扔一个人跑了你算什么事!”
迟衡被一句又一句的怒斥砸得头晕。
久别重逢,又喜又悲。
好容易冷静下来,二人坐在台阶上,岑破荆气呼呼地说起他的寻人之路:“那天我好不容易杀到曙州,见到了景朔,没想到回来的却只有你的雪青马。幸亏你那雪青马通人性,将我们领到崖前,哪里还有人!我顺着崖一路下去,找到最后连一块破布都没有,只有被刀压过的断枝。那条路仅通往一个曙州大寺,偏偏你跳崖的那一天,是别的和尚们离开寺庙的时候——足足三十多个和尚,他娘的全部都隔得十万八千里,我能知道谁把你救走的!”
就这么一家寺一家寺地找过去。
眼看着就要绝望了。
而青竹寺的恒素根本就不在寺庙名单里,因为他是住过三个月的,曙州大寺将他给无视了。岑破荆找到玢州的另一寺庙,已是心灰意冷,正准备放弃时,因为青竹寺名声大震,不断有人提及,而前些日子林府为了一个泼皮闹得鸡犬不宁的事也沸沸扬扬传开,起因就是青竹寺里的斗殴。
岑破荆听到这一线希望又奔过来了。
岑破荆暴击了迟衡一拳:“我容易嘛我!每次都是信心满怀去找,每次都被打击得七零八落,谁能想到你躲在了这个鬼地方啊!”
迟衡感激地笑了。
呆在青竹寺近一年的时间里,迟衡都没怎么说过话,心如死灰。
今天见了岑破荆,血脉立刻都活了。
迟衡想:青竹寺是佛,自己是屠,他对这个地方的敬畏与生俱来,唯有沉默与低头。这里不适合自己——至少在他举起刀时就永远与这种地方诀别了。哪里适合自己呢,应该就是有岑破荆这样的朋友的地方吧。
好不容易,又激动又暴怒的岑破荆终于冷静了下来,把一个包袱往地上一甩,气势如虹:“哪里有床,让我睡睡,跑了好几宿眼睛都没合上过!”
草棚里,岑破荆倒头就睡呼噜声大起。
迟衡本来想听他多说几句话,看此情形,无奈地出来。坐石阶上,无聊至极,又拿起凿子一下一下凿路。迟衡想不到岑破荆会来,他更想不到岑破荆到底是找了多少地方才找到这里——这里距曙州,可不近。
凿着凿着,迟衡停了下来。
岑破荆忽然跳了起来冲出草房,与迟衡面面相觑,艰难地吐出一句:“嚓!你别停下,停下我不安省,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了——算了,你也来睡吧,看不见人我心里太不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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