暝瑛和淮仲庭相对而坐，那女子白衣黑发面似桃花，她含笑举起酒喝。斜阳下霓虹映照着淮仲庭英挺俊美的轮廓，脸颊因为对于某些事情的无能为力而愤怒地晕起红霞。
两个灼灼其华的年轻人跟多年前一样，又很不一样。
他们对坐无话，这场酒一直喝到夕阳西下，月上枝头。月光在杯中，在心上，在对面的人的眼中。不怨明月这一话题千古绝唱，被诗人骚客咏唱成了习惯。其实，月亮他娘的就是一个冷眼旁观者，坐大梁看笑话的。
从人起落不定的坎坷人生，一直看到年老色衰的悲凉下场。他从来不说一句话，因为他高高在上，不屑一顾。
“你说那端坐庙堂至高的天子，吃着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会不会有一分一毫惭愧？”淮仲庭终于喝多了，大了舌头问温暖的笑亮了眼睛的狐狸。
狐狸端着酒杯看着酒里的月亮，就着月光一饮而尽，她说：“不会。”
“哦。呵……呵呵。”淮仲庭傻傻的笑着，然后他又问，“那你说，皇上要吃我的心，你会不会有一点愧疚？不会。”淮仲庭自问自答一般。接着说道：“我知道，你跟那个花和尚是一伙的，你现在还跟着我，是因为我是半人半仙，心可以拿来作药引子。我要是成了这天下第一人嘛，呵，一切好说，我一定也要尝尝你们的心是什么味道，一定很美味。我也知道，你跟莫邪一样，都想灭了我。”
“她跟我不一样。”冷若冰霜的声音……是莫邪。
淮仲庭眼里氤着泪花，笑呵呵地举着酒杯回头对莫邪道，“兄弟。来，喝酒。额，不对……你要杀我的，对，那记得把血给我在这酒杯里灌满了，回头祭个天。”
莫邪看着面前烂醉如泥的人，他拔出剑，举起来往自己身上割了一刀，那血滴落在淮仲庭举着的杯子里。待到满了，便用手擦拭着剑，淡淡道，“我欠你的，血债血偿。还完了，所以，现在我要杀死你。”
“哈哈哈哈……”淮仲庭大笑着把手里的酒杯举头饮尽，暝瑛仍旧是和煦地看着，她没有像当年那样哭着要大哥，也许是长大了，也许是其中有太多事情不曾一起经过，这个人，多年以后的人面目全非了。“莫邪，你果然是狼王，这买卖真是不亏。我对兄弟从来都是肝脑涂地，哪里对不起你们？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杀我？”
“肝脑涂地？不长脑子。舍己为人？妇人之仁。”莫邪把剑放到淮仲庭，或者说是当年的淮官脖子上冷笑道，“为什么杀你？我告诉你为什么。”他比画了一下，复又收回剑。
“你莫忘记，我是狼，自私狡黠乃是狼性使然，这就是你信仰的天道无亲。我的生命里经过的阴暗你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你，你更不能随意从你不知道的方面来评判你所不了解的一面。所以我从不信天道。
我只相信那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
况且，即便我不杀你，我确信妇人之仁的你，在极北秘境也活不了多久。现在也是一样。
我不信仁义，不信道德，我只信我自己的道。你信什么？你不信天，不信地，甚至不信你自己。你只信你那无能为力的仁义道德、空口白话。
如果你是人，自然可以碌碌毕生。但是，你是神，你承蒙时光不弃、承蒙子民敬仰、承蒙神的名义，却单单不尽神的职责，所以，你这种神就该死，永生，又什么都留不下来，空于天地无用。
当年，麒鸿答应帮我把狼族夺过来，条件是杀了你以示忠诚，所以，你必须死。现在，你没死，所以，我必须再杀你一次，并且确保你绝对的不再活下去。
为什么杀你？因为，至诚，也是我的道。”
莫邪摸着剑，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淮官。
“不过，那是我当年的想法，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他静静地看着手中剑，目如点漆。
“为什么？”淮仲庭狠狠捏着杯子，哑声问道。
“因为，你很愚蠢。愚蠢至极。我觉得很有趣，看着你愚蠢的活着，很有趣。呵。”莫邪说完便把剑收回剑鞘，拂袖踏风而去。
暝瑛言笑晏晏地坐在桌边，一动未动。
晚上夜冷，可是汗水却始终未止，被莫邪砍得那一剑到现在还未愈合，心痛如刀绞，浑身如火燎原。
看着漆黑一片，就像自己的未来，一望无际的渺茫，淮官捂着心脏蜷缩身子，脆弱的仿佛随手一捏就会破碎。
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袅红光钻了进来。麒鸿还是眯着凤眼用扇子遮了嘴，不用看都知道他又在笑了。
“靠。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开心的？”淮官不愉翻了个身，皱眉问道。
“这个世界啊，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不过呢，却着实很好笑。”麒鸿道，“起来，别装死，带你去看一出更好笑的戏。”
淮官被麒鸿拎起来就往外面飞，去的却是湖心亭。麒鸿隐了身形，到了离那亭上还有一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隐约可以看到亭子里挤了不少人，却只点了一盏昏暗的幽灯，嗡嗡的像是在讨论什么秘辛。
“呵呵，你想听吗？”麒鸿随手施了一个风耳咒，就听见那群人里有很多淮官想都没想到的人，熟人。
“……时候动手？”是向来不怎么爱说话的师兄楚西。
动什么手？淮官不解，去看麒鸿，只看到一双在黑暗里或悲或喜的眼睛，麒鸿揽着淮官的手捏了他一下示意他注意听。
“那青龙受创颇多，此时气息奄奄，不若直接结果了他，夺取魔君之力？”青龙，看来是在说淮官不假。淮官不敢相信地掐着自己的手掌心。而这一句，是刚才见过的花和尚说的。
“这……不大厚道。”是翘楚真人。
“杀了便杀了，一个半人半仙的青龙罢了，况且他还并没有登仙。”玄诡的声音不大，却让淮官彻骨生凉，这是那个古里古怪的山神老疯子麽？原来不过是为了骗自己下山，何必呢，你们那么多人那么厉害，何必为我一个半人半……还不是仙的青龙费这么大的力气……
麒鸿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贴心的解说道，“这群神仙可不就是闲的蛋疼麽，我都料准了，他们得在我身上干一样的事，好消磨大把没处花去的时光，而且……如果你知道了魔君之力和火灵玉结合就可以脱胎换骨、瞬间成魔可是会让天下苍生毁于一旦的……唉呀，不小心说漏嘴了。呵呵，顺便说一句，他们这群傻逼，还不知道我把火灵玉放你体内了，跟危险的魔君之力一起。所以呢，小乖乖，以后我落难了，你可也得帮我呦。”
亭里的讨论仍在继续，似乎对于直接下手杀鸡取卵，还是劝降留活口很有争议。
这时候却听见一声从未想到的声音，是早应该变成石头的虎王戈威，“他人不坏，没必要赶尽杀绝，况且神器时代的神帝跟现在的三界时代又没什么关系嘛……”
“不行，必须让他灰飞烟灭我才能安心的回去星之城！”连自己为了救莫邪放弃了的戈威都不曾想下杀手，要让自己魂飞魄散的居然是……暝瑛。好一个明华上君，无论多久以后，无论如何变迁，无论男身女体，想要杀死淮官的心，始终如一。
没曾想一向瞧不上淮官，嚷着要杀他，并且杀了他好几回的莫邪却开口冷冷清清地道：“当初，跟我说的不是这样。淮官，不能死。否则，杀死他的人，我也会用我的剑做同样的事情来为我的朋友，陪葬。”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不带任何感情，却让人感受得到死亡之气在逼近。
“你们说的很对，计划也很好，我真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以免破坏了诸位的雅兴。”
“仲庭……”翘楚道人道。
“淮官。”莫邪道。
“师……师弟。”楚东南西北道。或者说是司空四星君道。
“青龙啊，你来了哦，正要去杀你呢。”花和尚端起一杯酒笑道。
淮官轻轻抬手，从花和尚手中瞬间移过酒杯，他低着头。“咔嚓——”，一声脆响，手中杯碎。
“淮大哥？”始终微笑如春的暝瑛此时不笑了，她看着淮仲庭总觉得什么东西碎了，自然，不是说杯子。
“我是淮官，神器时代的神帝淮官！”淮官抬起头，眼里找不出一点原来那个温雅谦恭的小道士淮仲庭的影子，“呵，你也一直认为我是笨蛋？”
“你当然不是笨蛋。”背后是麒鸿的声音。
暝瑛颤抖了一下肩膀，咬着嘴唇，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不敢。明华上君，远方而来，却不敢与旧友相认麽？”淮官冷笑道。“你推翻了我的王朝，夺走三相胄宝，不是可以很好的呆在星之城，做你的圣星神，为什么要回来？你让盘古开天辟地，帮我解开封印，再变成这个样子，欺骗我。你真的当我是傻逼？”
暝瑛垂眼不语。她怎么能说，她不愿看着自己好友大婚，她怎么能说作为一个陪伴了他百万年却发现难逃情劫，她怎么能说她不想忍受长生不死的过程里只能看着那个人渐行渐远……所以，只有毁灭。
然而，在没有了淮官的地方，明华上君借助魔君之力和水火灵玉建立星之城，亿万年里，所有的一切都像刺，像潮水。所以，明华上君回来了。结果到头来，还是渐行渐远。
这个世界再也不是他们当初那个肆意主宰的地方，十三阙圣神掌管了天道轮回，显然这个世界比他们在神器时代建立的常安繁华很多，这是混乱之治，也是无为之治。回不去了。她只能毁灭。这个神器时代的神袛，无论是无情无义的时候，还是等到有情有义的时候，始终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等不到的东西，就毁了他。永生的她不知道灰飞烟灭的概念，她以为这样会让自己安心，仅此而已。
“明华，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记得，你以为和麒鸿结盟，把我送到轮回道，我就会摒弃前缘，当一切不存在？可惜，麒鸿把火灵玉给我了。”淮官看着暝瑛，凄冷一笑道。
“火……火灵玉？不能！淮官，你听我说，没有水灵玉，火灵玉会失控的！”暝瑛瞪大了眼睛，抬头盯着淮官喊道。
“嗯，我知道，这三相胄宝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不是么？呵呵，火灵玉就在我体内，先前没想明白，现在想明白了，总觉得魔君之力和火灵玉在互相期待着彼此呢。”淮官笑得猖狂。“我于天地无用，我便为害众神！”
“不！”暝瑛绝望的看着那温良如玉的小道士浑身浴火，他的脸上燃烧起道道青色的龙纹。
青龙属水，火灵玉属火。水火相遇，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