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字说出口时，沈千秋只觉得浑身一震，难怪雨山闲会说，与自己有段渊源，想不到，雨家和沈家，竟有屠城灭族之仇！
“所以，你觉得我没有仇恨么！你觉得我不想报仇么！不管是皇帝还是沈天临，哪个是我能杀得的！便是杀了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必定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这天下，你不知道的事情多得是，不公平的事情多得是！你更不会知道，有多少人和你一样在命运中苦苦挣扎，又不得不忍耐！仙人的寿命有多长，我便要忍受这痛苦多久！如果我想不开，现在又如何站在你面前对你说出这番话！”
沈千秋双手紧紧攥成拳头，骨节吱嘎作响，身上的铁链发出寒冷的光芒。
“沈千秋！你只道自己受困于命运，半分自由都没有，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不给你自由的，是你自己么！沈家的血灵契，可曾对你发动过一次？！便是你在邺阳怎样被打压，又有什么人能够阻止你在万曜宗成为绝世高手！你如今已拜入仙门，寿命早晚要长于沈天临，以后，还有什么人能束缚住你！”
“砰”地一声，沈千秋脚上的铁链忽然毫无征兆地崩断，坚硬的碎铁乒乒乓乓地落在地上！
“师兄你错了！沈慕泽还活着！”
“她是你的亲人！”
“她不是！她和她爹一样在利用我、怀疑我！不管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信我！”
“那你又何尝不是，无论她做什么，你都不相信她！”
沈千秋又是一愣！心中好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
“你看不到她的努力，看不到她对你的保护，你只相信你自己，无论你周遭的人如何关心你，你都觉得全世界都针对你，你要在你的笼子里困上一辈子吗？！”雨山闲的语气异常严厉，仿佛就是一个大哥在教育自家兄弟，“如果你一定不相信，我有办法让你现在就明白！”
沈千秋张大了眼睛，然而还不等他辩驳什么，一道白光忽然在他眼前炸裂开来，再睁眼时，他就已回到了比赛的擂台之上，周围是一片观众的叫喊之声！雨山闲的功力何其高深，可以随时让人进出脑内境界！然而沈千秋的头脑兀自还在来回转换的混沌之中，他就觉迎面有人忽地冲来，竟是那雨山闲一脚踹在他胸口！沈千秋本就有伤，如今再毫无防备地被他这样一踹，当即向后飞了出去，直磕在擂台的石柱之上，那柱子登时就断了，若不是沈千秋及时用白鸟插向地板，只怕这一脚之力，足以让他飞到擂台外面去！
此刻沈千秋再也拿不住剑，他双手撑在地上，见自己眼前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全是血迹，那鲜红的一摊血里，映出自己狰狞的、无法让人接近的脸，这样的脸，连他自己都恨！
他抬起头，见雨山闲的战意已经完全爆发出来，手中的天禄辟邪燃着熊熊烈焰！观众们都惊呆了，雨山闲可从来不会向师弟妹下这么重的手，眼下沈千秋显然已经重伤，根本站不起来，他为何还要继续攻击？！
然而雨山闲丝毫不为观众的评价所动，他一步步地走向沈千秋，没有半分迟疑，然后就在一刹那之间，他凌空跃起，辟邪剑中所聚灵气骤然爆增，只见他长剑一刺，一道细长赤红剑光向沈千秋猛烈冲击而来，那速度之快，力道之猛，以雨山闲通天境的修为，只怕当下就要取了沈千秋的性命！
此时台下群众一片惊呼，各峰长老和裁判官都站起身来，要出手阻止！
然而擂台上，却发生了谁也想不到的一幕！
——拥挤的人群中，沈慕泽忽然撞开层层阻隔，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冲上擂台，直挡在沈千秋的面前！她本不该有这样的力气和速度，这样的反应甚至不会比裁判官慢！然而她却做到了，带着毫不迟疑的勇气和坚毅，站在沈千秋面前，用血肉之躯去挡雨山闲的剑气！
这一刻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台上的小女孩就这么像磐石一般，双手张开，目光坚定，任凭那赤红剑光越来越近，却是半点都没动！
顾小春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沈慕泽去挡雨山闲的剑，如果她死了，沈千秋一样活不了啊！然而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所做的一切，已经并不在理智可以考虑清楚的范畴，这完全就是出于本能！她意识到沈千秋有生命危险，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阻止雨山闲，她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沈千秋，哪怕只能保障他一时半刻的安全！
围观的人们都被这小女子的勇气震慑到了！想不到她区区临地境之身，竟毫不畏惧通天境的雨山闲，为了救沈千秋，会以平凡的身躯阻挡雨山闲的剑气！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一阵白光将所有人的眼睛刺得睁不开，光芒消逝之后，所有人都看见白鸟剑在沈慕泽和沈千秋周身开出圆形飞羽大盾，而雨山闲的一击，刚好被风盾挡住，此刻这盾被雨山闲一剑击破，扑簌簌地碎成无数透明残片。
雨山闲收回宝剑，立在原地，平静地望着沈千秋：“你看见了吗！如果你到现在还不明白，那我无话可说！”说罢，他转身就走下擂台，好似根本不在意这场比试的胜负！
沈千秋兀自在这不到一瞬间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中震撼着，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和自己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而沈慕泽更加不懂雨山闲在说什么做什么，她只知道有人要杀沈千秋，她必须保护沈千秋！此刻见雨山闲已经走下擂台，她赶忙回过身，跪下身子双手伸出来去扶沈千秋的胳膊：“哥哥，他为什么要杀你！”
沈千秋抬起失神的眼睛，却刚好撞到沈慕泽的目光。
——沈慕泽的眼睛里，清澈见底，那里没有黑暗，没有欺骗，有的是亲切和真诚，就像孩提时的初见那般单纯温暖。在那一瞬间，沈千秋甚至突然开始看不懂自己，究竟是多么狭隘的内心，才能把沈慕泽想成那样虚伪的坏人。从小到大，她哪怕是伤害自己的一点点事情，都没有做过，自己又凭什么认为，那信上的几个字是她真心所想呢！
沈千秋似乎分明听到自己神识之中铁链崩碎的声音，那禁锢了自己十数年的铁链，在拥有神识前根本从未被发现过，如今，就在沈慕泽的目光里，这样节节崩断了。
而在这铁链崩断的一瞬间，又有一种莫名的清醒冲上他的头顶——
他眼睛大睁着，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慕泽，直把沈慕泽都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似乎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沈家活得这么屈辱，一点没有意义，却从来没想过以自杀的方式摆脱沈家的控制；他似乎忽然明白，为什么在战场上那么多次濒临死亡，是什么在驱使他求生；他似乎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个年纪，从来都不会对别的女子动心；他甚至开始明白那个海妖幻境里所看到的一切代表什么，其实他早该知道……
这么多年，他竟没有一次，好好地看看沈慕泽漂亮的脸。也许是不愿，也许是不敢，他只把她当成需要保护的大小姐，却从没想过，以自己这般狂傲的性格，哪里会只凭家规就心甘情愿地去当家奴，若他内心不想，谁能强迫得了他？！他活着、变强，本就没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只不过从未正视自己的心罢了。
想到这里，沈千秋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此时，背后两个裁判官在窃窃私语：“这样的结果，该判谁赢啊？”
“我输了。”沈千秋没有回头，却大声这样告诉裁判官。
沈慕泽却摇头：“不是的，千秋哥哥没有输，就算我不上来，他这一击也不能伤害到你，是我多余了，要不你们再比一次——”
“不。”沈千秋的表情好像忽然从凝重变得轻松，“我输给你了。”
“输给……我了？”沈慕泽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得那样奇怪而突然，让她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莫名想要杀掉师弟的雨山闲，忽然转变的沈千秋，沈慕泽和台下所有的观众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在裁判的最终宣判声中，沈千秋被沈慕泽搀扶着走下擂台。裁判官让沈千秋留下参加最后的表彰，沈千秋只说：“不去。我累了。”裁判官见他伤得也不轻，于是便没再勉强。
两个人缓缓地离开人群，向逐月峰传送阵走去。
彼时夕阳西下，天空一片血红，冬天干燥的风把山上清新的气息吹来，让沈千秋觉得积郁在心中的浮躁之气都消散了。
“大小姐。对不起。”
沈慕泽惊诧地望着沈千秋：“什么对不起？”
“以前所有我做过的错事，说过的错话，我都要向你道歉。以后，不会这样了。”沈千秋低垂着眼睑，向沈慕泽这样说道。
沈慕泽的心里忽地高兴起来，自从她和沈千秋关系变僵后，她每天都在想着怎样去讨好沈千秋，万没想到有一天，沈千秋会主动向自己道歉。这一切是怎么来的，简直是个迷。
“千秋哥哥不要这样说，信的事情本就是我和爹爹有错在先，信我没写完，让你误会了。你要相信我，在我眼里，你的命比我的更重要……”
“刚刚那样的事情不要再做了。你死了我也会死的，你这么做完全没有意义。”沈千秋忽然想起了擂台上沈慕泽挡剑的一幕，不禁深深担忧。
“不！你不会的！”沈慕泽突然摇头。
沈千秋一下子就看向了她：“为什么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