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天,顾小春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
二更天,广袤的荒地里依旧只有凛冽的狂风和些许的星光,一切看起来平静得宛如沉睡。村子里的篝火渐渐熄了,牲畜们都窝在圈里,挤着取暖。遥远的村子里有零星狗叫声传来,但不一会儿也就没有了。
“师姐,你说这神龙今晚会不会不来啊?”沈慕泽在帐篷口小声问道。
林若幽摇头:“照村民们说,晚间摆上肉,早上肉就没了,次次如此,说明那怪物一定会来,我们且耐心等等。”
三更天,天空中乌云渐浓,掩了星光。木篱笆里的牲畜莫名开始躁动,有的大声呼着气,有的开始以角撞击木头围栏,好似想要跑出来。林沈二人警觉起来,那顾小春兀自还在说着梦话:“冰山男,凭什么美女都喜欢你……有本事……你把脸挡上!”沈慕泽心想,怎么顾小春做个梦都如此无聊,赶紧把他戳醒。那顾小春一个机灵就醒了,直看见不远处,地面似乎在震动,那些细小的砂石粒一跳一跳地高速运动。起初只是最远处树林沙沙作响,伴随着震动越来越大,附近的树木也开始剧烈摇晃,像是有什么东西自地底下蜿蜒而来。
村民们仍在沉睡,可想而知之前他们为什么都看不见这神龙。
三个人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那怪。
那蜿蜒之物到了祭台底下,蓦地就停了,周围的砂石树木又像往常一样平静了下来。半晌,只听砰地一声,地面破裂,一团黑烟自地下喷薄而出,足有两丈高,直把祭台包了个严严实实,沈林顾三人睁大眼睛一瞧,那哪里是什么黑烟,原是一只只半指长的黑蚁!那蚁群笼罩之处,沙沙吞噬之声不绝于耳,生肉顷刻间变为白骨一堆,然而那蚂蚁吃完,却并不想走,也不知是许久没吃到肉了太饿,还是杀戮心已起,它们竟聚拢着直接跨过祭台,如流水般蔓延进了村子!
“不好!”林若幽大叫道,“这蚁群怕是还要吃别的!”
却见那黑压压地乌水,仿佛进入无人之境,先过了那木篱笆,直冲进牛羊圈中,牲口们是不住嘶叫踩踏,浑身如着火般疼痛,鲜肉血水扑簌簌地往下掉,那百斤重的大牛没多会儿就被吞了个干净,只一个白骨架子七零八落地塌了下来!
此时村狗狂吠,村民们也都醒了,提灯来看。这一看不要紧,原本积在牛羊圈里的黑烟忽然有了新的目标,乌泱泱地只管往上冲,爬到人身上便是一顿狂撕滥咬,被蚁群爬过一遍的人同那牲畜一样,皆变作白骨。顷刻间,整个村子都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那村民们的哀嚎比地狱中的厉鬼也不差几分。
眼见这蛮荒小村就要成了千人冢,林若幽岂能坐视!只见她飞到高处树枝上,转动咒文,锦绣匣灵光大盛,“天罗地网!”千根火线自匣口激射而出,直扎到蚁群中央,那天网方圆有三丈来宽,线上全是火苗,蚂蚁一旦接触到,便是浑身起火,是以这黑色巨浪一时间都不敢直接冲击这张大网,直绕了路翻涌向前。
“我也来帮忙!”沈慕泽心中复习了一遍千弦落英,双掌聚气,蓝焰自手心源源流出,她对准那黑压压的蚁群,左右射出灵气阻击,那蚂蚁被蓝火一烧,自是明白如此也过不去,似乎盘算着今夜也算吃了不少,没打算硬拼下去,调转过头向回收缩。顾小春于是跟了上去,见那黑蚁重新缩回一团,却并不是黑烟形态了,它与之前大有不同,似乎凝作了一只巨大的四足之物!那前爪后肢并用,比蜿蜒而行要快得多!只是天上光线太暗,村子里有没有火,根本看不清那四足物是什么东西,只看它身量约莫四丈多长,怕是有好几千斤重,长尾一甩,便是帐篷和木篱笆也横着飞出去几丈远!
“好家伙,真够大的!”顾小春感叹一声。
林若幽从树枝上跳下来,大叫一声:“追!”两柄长剑拔地而起,嗖地一声追击那四足怪兽而去!
那兽跑速甚快,便是飞剑都赶它不上。顾小春只觉耳边的风像是要着起火来,剑气将地面劲草直吹得是如同笛子一般作响!那怪物四爪落在地上便是一个大坑,它遁逃时身体左右摇摆,看这游蹿的形态,倒颇像是一只巨型蜥蜴!
这三人一兽直跑出去有十里多地,直跑到这荒地尽头,山根之处,那怪物摇头摆尾就进了山,三人于是也跟了上去,却见这山远不止远处看着那么小,层层叠叠也有数道峰峦。那蜥蜴进了山就仿佛直接消失在了空气中,连那跑路时咚咚的声响都没了。三人回头才发现,来时的路也不见了!
四周是灰白的浓雾,又兼山中远离村寨,树木遮天蔽日,光线是半点射不进来,视线根本辨不清事物,便是伸了手都不见五指。凭耳力,可听见这四下树木之上、灌木之中,要么盘了蛇,要么栖着狼,林中怪鸟惊起,发出一阵阵鬼哭狼嚎的哀叫。
“师妹,应该没问题吧?”林若幽问向身边的沈慕泽。
“听声辩位,原是会一些的。”沈慕泽点头。
顾小春大叫:“可我不会啊!”
“真是个扔货!”林若幽说罢,拉起了顾小春的手。这顾小春长这么大,哪里被女人拉过,自是心里美滋滋,笑得跟个傻子似的,林若幽听见笑声,不胜其烦,干脆从锦囊里抽出个长绳,一端捆了顾小春的手,一端系上自己的腰。顾小春当即不满:“喂,怎么改了啊,哪有这样的,师姐!”林若幽自是不理他。
沈慕泽于是唤出了玉涧秋声,轻轻用指尖弹拨,那声音不足以惊动野兽,却如同波纹四下扩散,再反射进沈慕泽和林若幽的耳朵。两人不住收音听音,直感受到这山实在是太大了,树石峥嵘参差,活物甚多,却独独没了那四丈多长的蜥蜴,料想这物一进山,便化作蚁群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三人于是按照固定一个方向搜索附近有无密洞巨蚁窝之类,山中本无光线,太阳升起也只是灰蒙蒙一片雾气,他们转了不知有多少个时辰,直感觉好像又走了回来。那树木、山石长得是一模一样,连盘在树上的蛇都和刚才是同一条。
三人正焦虑疑惑之时,只听四下飘来飘渺沉吟之声,此声似乎能浸入骨髓,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有依稀人影自白雾中晃动而来,走近一看,这些“人”俱都衣衫褴褛,穿着村民服饰,裤管空空,全无双足,自空中悬浮飘荡。他们眼神涣散空洞,筋肉外暴,肤色青灰,如同死了很久的腐尸一般,胳膊上,腿上,一块一块地裸露着森森白骨,有蛆虫自他们脸上手上爬来爬去,空荡荡的衣服里,兀自还有污血滴答而出。
“哎呀,这是些什么玩意啊,怕不是鬼吧!”顾小春失措道。
“你镇定点,大呼小叫什么!”林若幽啐了一声。
那些村民魂魄初时还是晃晃悠悠飘荡,待到距离三人十丈之遥时,便是陡然闪进!顾小春只觉得那些人上一刻还在远处,这一刻忽然就不见了,然后出现在更近之处!闪了两三下后,所有魂魄俱都消失!
顾小春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只觉层层冷汗把背后的衣服都湿透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正在他悬着心吊着胆的时候,却听得耳根处一声嘶鸣,他转眼去看——
只见一满是腐血,蛆虫横生的烂脸正架在他肩头,顾小春与它刚好是四目相对,只见那两个暴凸出来的眼珠子毫无生气,里面的水分似乎都已经没了!它的牙床已经烂完,白惨惨的牙齿还缺了不少颗,它长大嘴巴,口中尽是腐朽之味,喉咙里都是嘶嘶哑哑的死亡之音!
“小春!不要被它咬到!”沈慕泽大呼。
那顾小春一惊之下也来了脾气,一拳击在那鬼身体上,手却是直接穿过那身体毫无阻障!那鬼张大嘴巴咔地一声便咬在顾小春脸上!
“唉呀妈呀!我的脸没了!我被鬼咬了!”顾小春捂着脸颊,鲜血自指缝里汩汩流出,飚洒得到处都是,样子煞是骇人!
那林若幽一见也急了,慌忙射出飞刀,那刀同顾小春的拳头一样,径直就从这魂魄身体中央穿将出去,插在它背后的树上,引起一阵枝叶震颤。那鬼兀自抱着顾小春还在啃,直把顾小春疼得是站也站不住,满地打滚!
沈慕泽见状,惊骇之余,心中却是快速思考,为何这鬼可碰到人,人却半分碰不到鬼?若人鬼不能相触,鬼是怎样咬到人的?莫非内有玄机?
思考间,四周的魂魄都飞到了近前,林若幽和沈慕泽的武器都打不中那鬼,只得左右躲闪,沈慕泽身法稍差,又没有沈千秋保护,顷刻间便是被撕了一身的血口。那顾小春更是不成样子,眼瞅就要变成一只扒了皮的烤全羊,身下所滚过之处尽是血印。
沈慕泽秀眉一蹙,环视四周,浓雾弥漫,不辨日月,她忽然想起,这山中原本就生物众多,恐那雾并不是单纯之物,乃是大量瘴气。倾秀医书中有言,瘴气乃是腐尸所化,被常人大量吸入,不仅会眩晕幻视,重者还会中毒死亡!料想三个人数个时辰在这瘴气间行走,怕是早已中了招,是以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迷魂之路!
思虑至此,她也不顾背上那厉鬼撕咬,伸出手指啪啪便封住自己几处大穴,又拉起顾小春替他点了穴道,再自锦囊中掏出治疗迷幻症的药丸,给顾小春吞了下去。
林若幽见沈慕泽有此行动,自也明白,如法炮制,丹药下肚,三人只觉得昏聩的头脑逐渐变得清明,腿上、背上抱着的鬼哀嚎一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顾小春再摸自己的脸,哪里还有什么破口,便是血也不曾流出来一滴,当即趴在地上谢天谢地。
林若幽赞道:“想不到沈师妹面对这等景况还能如此冷静,便是我都没有想到有此一节!”
沈慕泽施礼道:“师姐谬赞,慕泽主修的便是医疗救护之术,本当入了山就该提醒大家预防瘴气,却没有想到,如此这般耗费了不少时间,原是不该。眼下瘴气之毒虽解,此处却不可久留,我们须得马上寻找怪物藏身之所,否则药效一过,我们只怕又要被这毒气迷住。”
林若幽点头间,却听得背后顾小春又是一声鬼叫,只见一巨大四足之物一口就咬住了顾小春的衣服下摆,直拽着它就往浓雾里拖!想来这怪物是想趁林沈二人不注意,把顾小春先拖去吃掉,再将另外两人逐个击破,可没想到,顾小春的手可正拴在林若幽的腰上,那顾小春一动,林若幽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被怪物拖得打着滚往雾里走。沈慕泽见势不好,当即手中聚火,射出千弦,击在那怪物身上,却是伤不得它分毫!那怪物拖着两个人,后面还追着一个,这三人一兽连滚带爬地进入一大洞口之内。
顾小春只感觉刚刚还在天旋地转,一瞬间怎么又不动了,仔细一看,那四足兽却又是不见了。他捂着身上被石块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肉,打量这大洞。
——这洞在外侧入口看来,大小极为寻常,外又有枝叶遮蔽,若不仔细看,甚至是看不出这里有个洞口。可这洞内里却大有乾坤,空间上下约有二十丈高,主厅约莫五六亩地大。大风自洞中呼啸穿过,带着潮湿腐朽的气息。再往四周看,大洞套着小洞,小洞套着石坑石池,中间各式钟乳石笋参差如兽齿交错。有一道浑浊天光自洞顶垂直射下,洞中景物依稀可辨。这洞深也不知多少,地面坑坑洼洼数处都有积水,石壁上潮湿粘腻地全是攀援植物和苔藓。顾小春刚要去摸,却被林若幽警告道:“你这手要是再犯欠,小心我给你剁了!”
“师姐说得正是,我们在这洞里,不认识的东西还是不要乱动的好。”沈慕泽走到石壁旁边,却见有一花朵,瓣有紫蓝青三彩,花盘硕大,枝叶招摇,与周围其它植物完全不是同一风格,心中大为疑惑,“此花并非中原所产,观其艳丽程度,定也不是此地之物,背着阳光也可开得这样茂盛,着实奇怪!”
林若幽盯了那花一下,皱起眉,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你们说,那怪物怎么又忽然不见了?”顾小春问道。
“那怪原想拖你一人进来,结果我和师姐都跟进来了,它知我们都有法术,硬拼不如智取,肯定现在也在想办法怎样把我们一一吃掉呢。要小心点才行!”沈慕泽说。
“哎我说大小姐,平时看你文文静静唯唯诺诺的,想不到现在这么睿智冷静起来了!真是人不可貌相!”顾小春说道。
沈慕泽被这么一夸,也有点不好意思:“再过几月我入万曜宗都一年了,怎么说也不能一点进步都没有啊……”
顾小春脸上一沉,想起那个一点进步没有的,好像是自己。
正说着,三人听见隐隐有怪物喘息之声自这溶洞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