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之上吹过一阵风,黄沙扬尘乱飞,刮得人脸生疼。
辛红萼用手掩着眉目低下头来。
在一蓬蓬的碧色藤萝之间,她终究是一眼就看见了方含光的脸。
他脸上挂着一层哀戚,温和的眉眼下敛,像是撑不起一张笑脸。
辛红萼一双手捧着胸口,泪珠子春雨一般往下掉。
竟真的是他。
她一时的渴望真的被上天满足了,何其有幸!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他一贯神采奕奕的,哪里流露过一丝失落怅惘?
今日钟楼上一瞥终究让她又偷得了一眼。
辛红萼脸上白一道粉一道,早上扑好的粉被泪珠子洗的斑驳不一。
这样失态,如若被人看见少不得一番斥责。
但她不管不顾,扶着钟楼的栏杆又是哭又是笑,一张脸成了猴屁股,甚至喉咙里还低低的滚过几声方含光的名字。
她捂着胸口,极力克制自己胸中的激荡。
若是不小心叫出出来,她和他就都毁了。
她那一点点因爱而生的恨意,容不得她去这样作践心中的情郎。
盛京春日多黄沙扬尘,在钟鼓楼之上风沙格外大。片刻之间,又一股黄蒙蒙的风卷着细碎的沙石扑面而来。
辛红萼衣袖猎猎招展,被风灌满,一点碎叶沙石吹到面颊上,如同银针刺破脸颊。
她“哎呀”了一声,不得不抬起衣袖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眼睛留着泪,嘴角却停着笑。
何必恨他,好好看着他在朝堂上大展拳脚就好了。
他这样的人,岂非凡俗男儿,一遇风云就要化为龙了。
她在后宫里安安稳稳的活着,等着看他青史留名,这样的一辈子也很好……
痴儿,痴儿啊。
等到风渐渐消了,她张扬的衣袖渐渐垂落,一双眼又含着泪焦急的往下看。
不会看人眼色的风为何要这会子来呢?
她擦干了朦胧的泪眼,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却见那藤萝老槐里只有绿叶簌簌作响,黄鹂清歌阵阵,斑驳的日影里再没有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
他跟着一阵春风,穿过楼台亭阁,悄无声息的走了。
藤萝重重,何处觅郎踪?
辛红萼心头一恸,再无杂念,只有泪千行。
早知道他哀戚的模样会让自己这般心碎,何苦去为难他妹妹呢?
身后是一路寻觅过来的兰溪,她登上钟楼台阶,喘息道:“小主,您让奴婢好找,回宫的时辰要到了,您快回厢房整理一番吧。”
辛红萼急忙用棉布帕子擦了擦脸上的几道泪痕,带着浓重的鼻音道:“知道了知道了,这就回去吧。”
兰溪疑惑道:“小主您这是……”
她眼圈红得像抹了一层胭脂,面上的胭脂水粉却卸去了一半,着实狼狈,一看就知道痛哭了一场。
辛红萼抹了抹鼻子,挤出一抹笑意,搭着兰溪的手拾阶而下,“入宫一年未见父母,我都有些想家了,这钟楼地方不错,倒是能远远瞧上一眼……”
正要走完这段阶梯,她蓦的停住脚步,回头一看,那墙洞子里露着一角宝石蓝的天,耳畔还留着黄鹂的清音,她眼窝又湿润起来,拍着兰溪的手道:“明年还来,明年还来。”
宫中岁月长,她要好好活着,年年都来拜谒东岳大帝。
…………
方景颐也是这般打算。
面见哥哥虽然冒险,但她别无选择,更何况她素来相信哥哥行事周全,不会害了她。
说来也奇怪,哥哥自小就是个小大人样儿,不管是料理府中诸事还是在外交友宴饮,从未有过错处,一个少年人比父亲还要谨慎周全。
常常有人夸赞他天纵奇才,他也从不骄矜,这份沉稳心性叫七老八十的族中长辈看了都啧啧称奇,说哥哥是方家几个老祖宗点化了再投胎来的,端的是给方家的大造化。
旁人不知道,哥哥还有一手能掐会算的好本事呢,那几个铜钱一起一落,香烟缭缭中哥哥就窥破了天机。
虽然她不懂其中的玄机,但总是暗地里与有荣焉。
哥哥不许她在外面张扬,她就三缄其口,牢牢守着这个秘密。
不能说给旁人听,但将来可以偷偷说给嫂嫂听。
可惜,她入了皇宫大内,以后未必有机会与将来的嫂嫂亲近。
方景颐坐在回宫的马车上,听着春风吹得青布帘子啪嗒啪嗒的响,脑子里也思绪漫天飞。
哥哥今年二十三了,他非要二十五才结婚,谁也拦不住。
只盼着这两年里他有看上的姑娘,好让父母亲拿着名帖请媒人去相看,早早的把人迎进门来。
像哥哥这样弱冠之龄还不成婚的男子,实在是少见了。
怨不得父亲急得都拽断了几根心爱的胡子。
一番胡思乱想中,轿撵已经入了东华门,众人又回到了这方碧瓦红墙的禁宫天地里。
方景颐觉得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她甫一回了旖霞阁,就卸掉了身上的珠翠霞帔,从那沉重的礼服里逃脱出来,换上了家常的秋香色对襟袄子。
往玫瑰椅上一窝,啜饮完一盏清茶,这才感觉消磨掉了几分疲惫。
知夏这才从廊下推门进来,禀报今日事宜。
冒绿跟着主子出门服侍,她就在家里看管众人。
两番事情都挺重要,知夏也很感激主子的这份赏识。
内务府今日遣人把犯事的罗衣带了回去,又补来了一个丫鬟,也是罗字辈的,名唤罗锦,今年十八岁,原来在御茶膳房的甜食房当差,做的一手好点心。
许是为了巴结讨好,内务府才仔细挑选了这个伶俐人过来。
方景颐略略一听,只觉一股困意逐渐上来了,眼皮子禁不住的打架,遂按例吩咐了几句,不许罗锦进正堂,叫冒绿和知夏好好查看一番人品来历再说。
知夏点头出去安排罗锦的活计。
冒绿见方景颐形容疲惫,遂扶着她去了里间,将系着的天青色帷幔放了下来。
方景颐一扑到床上倒头就睡,纱帐子里很快传出了微弱的鼾声。
她这一觉睡得沉,日影西斜,婵娟斜挂,还在沉沉的睡着。
入夜后宫门寂静,月华流转之间,三月就匆匆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