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沉浸在痛苦又幸福的漩涡中,门外有人叫喊他,“维老师,维老师!”
维扬将信重新叠成方形,投入信封里,拉开书桌的抽屉,放入抽屉的最底层后,才从木凳上站起来,“什么事,张校长?”
被称呼为张校长的男人旋即从门外踏了进来,这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穿着一件七八十年代的确良短袖,和黑色长裤,脚上是一双开胶了的解放鞋。
“维老师,有一个叫廖润玉的姑娘来找您。”
张校长的普通话带着浓厚的乡音,维扬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大声问道,“谁?”
“廖润玉,您认识吗?”
维扬愣了一下,“她现在在哪儿?”
还没等张校长回话,维扬先急急走出民房,只是还没走出几步,他就刹在了原地上。
对面的廖润玉背着单肩包,手里提着行李包,正站在离他不到三十米的距离。
“你怎么来了?”维扬停顿几秒后,拔动脚步向廖润玉走去。
等他走到廖润玉面前,看到廖润玉的眼圈里早已聚集了眼泪,“我来找你。”
“维老师,这位是……”张校长小心翼翼地打听着。
“哦,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张校长,张校长,她是……”维扬在介绍廖润玉时卡了一下,很快又往下说道,“她是我爱人。”
“爱、爱人?”张校长一时惊愕,目光快速转向廖润玉,双手在裤子两侧来回擦了几遍,伸过去,“您好您好,我是玉林乡小学校长张爱民,欢迎您来玉林乡。”
张爱民的态度突然恭敬起来,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维扬口中的爱人。
玉林乡穷乡僻壤,交通闭塞,刚重要的是这里严重缺水,愿意来支教的是少之又少。
在这里不仅要忍受严峻又贫苦的生活条件,还有忍受精神上的孤独和寂寞。
维扬来这里支教几个月了,从没有表露过对这里苛刻环境的不满,他吃苦耐劳,对学生和教学也是尽职尽责、兢兢业业。
玉林乡小学需要这样一个老师,那群孩子更需要这样的老师。
是以,张爱民对维扬从来都是感恩戴德、毕恭毕敬。
面对面色饥黄、穿着落后的男人的热情,廖润玉咳一声,眉头将要蹙起时又勉强地扯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意。
“你、你好。”
张爱民僵硬地收回被忽视的双手,脸上的笑容却还是没有减淡,“维老师,别站在这太阳底下了,赶紧带您爱人进屋里坐吧。”
维扬将两人的互动收入眼底,原先吃惊的面容也敛起,淡淡地说道,“走吧,进去再说吧。”
张爱民跟在一旁,手指着廖润玉提的行李袋,“这个重不重?给我吧,我来帮你提着。”
廖润玉立刻拒绝,“不用。”
维扬神情清淡,“张校长,麻烦您了,您先忙去吧。”
张爱民“哎”的一声,“好、好的,那维老师,我、我就先走了。”
最后,张爱民是带着窘迫的表情走的。
维扬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暗暗叹声气,“行李给我。”
廖润玉这才把手里的包移交了过去。
她知道支教生活很艰苦,但亲眼所见,才深刻体会到这种苦比她想象中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站在房子前,廖润玉就蹙起了眉头,“这个就是你住的地方?”
房子是只有一层的瓦房,外面的墙体早已剥落,破败不堪,只留下凹凸不平的砖面。屋顶上架着裂开的乌黑圆木。
这样的房子,似乎只要一场暴雨就能把它冲垮。
维扬不回答,越过廖润玉,径直走进了屋子里。
而廖润玉看到屋子里的陈设后更加的失望,她像是难以置信,维扬居然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了几个月的时间。
“你还真打算在这种鬼地方呆一辈子吗?”廖润玉连站着都觉得难受。
“你先坐。”维扬将行李包搁在书桌上,指着唯一的一张木凳说道。接着,他走到房屋里侧,拿出一只搪瓷杯,将保温壶里的水全部倒进了杯子里。
廖润玉看了一眼木凳,却没有任何的动作,而她失望的视线一一扫过这房屋里的一切。
“喝吧,这里只有这个了。”
不知道是因为那只缺了口的旧搪瓷杯,还是因为维扬说的“只有这个”,廖润玉突然发起了火,一把将搪瓷杯扫到了地上,“哐啷”一声响。
维扬盯着扬在泥土地面上的那摊水渍,“润玉,你知道吗?这是我今天一整天的水量。”
“……”廖润玉跟着看向地面,似乎无法理解维扬的话。
“这里物资匮乏,什么都缺,但最缺的知道是什么吗?是水。”维扬走过去,捡起了搪瓷杯,用手擦去了杯身沾上的泥土,“这里的老师每天发到两杯水,一杯用来刷牙洗脸,一杯用来饮用。我要好一点,校长每天给我三杯水。”
廖润玉震惊地看着维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今年玉林乡干旱,最近的水源早已枯竭,要到十几公里外打山泉水喝。”
廖润玉的手指抠紧了单肩包的背带,恨恨问道,“所以,你要在这种鬼地方作贱自己吗?啊?”
维扬一声不吭,更没有反驳,只是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莫测,说不清他在笑什么。
几个月不见,人还是原先的那个人,但又变得很陌生,廖润玉似乎记不起当初自己爱上这个人什么了。
“你怎么突然来这里?”维扬言归正传,那丝抓着廖润玉不安的微笑也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廖润玉颤抖着双唇,动了几下才说道,“你说我为什么突然来这里?还不是为了找你?”
这个答案不出他的意料之外,但维扬的情感还是出现了波动,“润玉……”
“维扬,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们好好过日子。如果你真的想当老师,我可以叫我爸安排你到学校里去当老师。反正都是教书育人,在哪里教不都一样的?”
维扬刚刚情动的神态逐渐淡化。
廖润玉紧张地抓住了他的手,“维扬,你答应我好不好?你走后,我没有一天不是想你的。我也就这样跟你离婚,就这样跟你结束算了。可是我不能没有你,我离不开你,我……我是真的很爱你啊,维扬。”
维扬的眼睑颤抖,手被她牢牢地抓在手里,却没有抽回。
“维扬……”廖润玉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身体一点点地靠近他,“维扬,我好想你。”
倾诉完,廖润玉的视线痴痴地纠缠在近在咫尺的那张形状好看的薄唇上,虽然唇瓣因为干燥而起皮。
就在她即将亲到的时候,维扬突然往后,手压在了廖润玉的肩上,“别这样,润玉,你冷静一点。”
维扬的拒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廖润玉眼波里千姿百媚的流光也就此奄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愤恨又羞愧的神情。
“你知道我是怎么千里迢迢地来这里的吗?从安城出发,我整整走了三天,”廖润玉咬了一下嘴唇,声音渐渐哽咽,“三天。火车,汽车,然后是走山路,我一个人,才找到你。”
维扬低下了头,不说一句话。
“维扬,我问你,在这个世上,除了我,还有谁会像我这样放不下你?”
“润玉,你对我的感情,我一直很感谢。”
廖润玉突然悲痛地大声道,“然后呢?你对我就只有感谢吗?”
维扬的视线在和她短暂对视几秒后,闪躲开,“对不起,润玉……”
“知道对不起我,然后呢,然后你是怎么做的?和我离婚,想要摆脱我和陶然在一起,结果呢,陶然移情别恋,爱上了有钱有势的顾淮云,不要你。然后,你就收拾行李,破罐子破摔,跑到这种破地方来。”
廖润玉情绪激动,“你把我当什么了,维扬,啊?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
“是,当初我用骨髓移植要挟过你,但后面的事是我的错吗?”
维扬滚动干涸的喉管,“别说了,润玉,别再说了。”
廖润玉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扬着声往下宣泄,“你妈病情复发是我的错吗?做人要凭良心啊。需要我的骨髓时就答应和我在一起,我的骨髓用不了了就抛弃我,翻脸不认人。维扬,你看着我,你就打算用一个对不起来打发我吗?”
维扬的脸色已经是青白,“我和你离婚,不是因为骨髓……”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他妈离开不过几个月时间。这几个月,他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人知道,没有一个人。
但是安城,他回不去了,他的故乡,江城,更是回不去。
只有这个一无所有的玉林乡,在这里,他才能得到一丝喘息的空间,他才能摆脱过去,心无杂念地活下去。
“不是因为骨髓,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你不爱我,因为你爱的人是安城里人尽皆知的顾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