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就不用了,我也是随便说说嘛,你怎么还较真呢。”
阿青娘本就是顺口胡诌,哪里愿意让大儿子来对质,赶忙打了个哈哈把事情带了过去。
“其实我家阿青这事倒也不是最要紧的,我这次来啊,还是想为我家阿南向阿游求个人情。”
一茬按落,这村妇又起一茬。
“阿南的聪明机灵,是大风山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知道的,今年他又正好满了十二周岁。我和春生就寻思,像他这样的好料子要是也一辈子进山刨食,那得多可惜啊。”
狂沙门的入门考要求年纪最小达到十二岁,这事大家都知道,一听阿青娘特异提到这个,便知晓了她肚子里的算盘。
“所以我就想,让阿南也学阿游去狂沙门习武去。只是阿南虽然啥都好,就是年纪还小、生性良善,经不起打熬筋骨。正好阿游这不是在狂沙门里很吃得开么,你看能不能去和掌门、副掌门的讨个脸面,替阿南把入门的那个考试给,那个,免了?”
聪明机灵,天性良善?
听着眼前村妇一通瞎扯,风云游也回想起那个上来就敢喝骂、踹人的熊孩子,不由得露出冷笑。
“阿游你放心,阿南他资质一定好。你看咱都是一个村子的,阿游你这般了得,你这半个弟弟还能差吗?到时候他要是出头了,你这个引路人不也面上有光?”
阿青娘看到少年挂着笑意,还以为有门,一对萝卜胳膊舞动得更是来劲。
见这村妇来了兴致满嘴跑马车,黑着张脸的风阿公率先开喷。
“你这婆娘嘴上没个门在这嚷嚷啥呢?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有你说话的份吗?就阿南那小子,见到长辈连个礼数都没有,也能进狂沙门?还面上有光……”
在风阿公眼里,现在的风云游乃是风李行的东家、狂沙门的牌面,他回村子一趟可是“外交”级别的大事。
瞧瞧这小桌子边坐着的,风云游、风云游的大伯,风李行的执事风阿土,还有他一村之长风阿公,哪一个不是“台面上的人物”?
这“四方会谈”的大场面里混进来个泼妇,成何体统?
“人家阿游刚回来,屁股都没坐热,你就上门来求东求西的,能不能懂点礼节?”
风阿公年纪大了,也不再在乎钱财;在人生尽头的最后这几年,他最着紧的就是名声。阿青娘的胡搅蛮缠,在他看来就是伤了村子的脸面。
惹得村老发怒后,阿青娘总算消停下来,只好一边嘀咕着“哪里不懂礼节”、“这不是带了鸡蛋吗”,一边磨磨蹭蹭地挪出了少年家的院子。
这下子,众人的耳边才清净下来。
陪同几位长辈胡侃的这个下午,风云游极少发言,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在合适的时候递出一个认同的笑容。
半年来,少年的经历大半都与纠纷、斗战相关;新年以来,不过三个月,他手上沾过的人血就堪比前两年中放过的兽血。
此时听着几位老人摆出知天知地的派头吹着牛皮,高谈阔论中不时演出“皇帝家的金扁担”之类的笑话,风云游心中却是难得的安宁平静。
闲暇难得,半日光阴射过,风阿公和阿土伯纷纷告辞,风云游也谢绝了村人的所有拜访。
入夜,家中。
熟悉的火塘上这回烤着的是两条精瘦的鹿腿,火塘旁边则依然是三人一犬;觅食归来的小气雕则独自立在房梁上吊着的鹰架上,耷拉着脑袋打起了瞌睡。
狭小的厅堂内,如今却是挂满了各色肉食,房间的角落里甚至还堆着几匹棉布——显然,这些东西不会是节俭至极的两位老人所买。
“你进城之后,猿王隔日就派了家将过来咱家守着,起初把大黄吓得天天窝在屋里不敢出门,跟被阉了似的。你大娘也是,慌张了好几日。嘿,毕竟是妇道人家,当不得大事。”
看到侄子的目光所指,风阿贵轻笑着说道。
见男人拿自己出来说笑,风云游的大娘原本想把丈夫那几日每晚起夜好几回的事也抖落出来,但想到侄儿难得回来,最终还是给他留了分脸面。
“谁想到,后来这些猴儿每个礼拜还送肉食过来,替我俩省了买吃食的银子。你是不知道,猿王的几位家将每次见到我俩都作揖行礼,简直比村里那些熊孩儿还有规矩。”
说到这儿,老妇人也笑出了褶皱。对于过了一辈子苦日子的两位老人而言,哪怕是家里备着三百多两的巨款,能够省下每日不到几枚铜板的吃用,也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后来,等到你阿土伯和张掌柜一同回村来,大家伙才知道你在外头闯下了这般名声。嘿,这帮势利货,原本围个篱笆都叫不到人,现在一个个的亲热劲,搞得我这张老脸都遭不住……”
风阿贵嘴上嫌弃着,但眉眼里却全是喜意,他伸出精瘦黝黑的胳膊,依次点过家里放着的这些礼物。
“这两扇腊肉是白天余老头带来的,这两匹布是卜家村骏哥送来的,那盒子参片是李家掌柜托阿土捎来的……”
一口气点了十几样物什,老猎人似乎有些累了,他半是感慨的叹了口气,被火光衬得橙红的脸膛再次冷却下来。
“阿游,你大娘和我啥也不缺,这些东西我们本都不想收,奈何乡里乡亲的很多时候推拖不得。我俩是大字不识,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也懂得些道理。他们这般着紧讨好我们两个老头子老太婆,不过就是想等到有事的时候好向你讨个人情。”
风阿贵拾起根塘边的硬木当做火钳,翻了翻塘中燃烧的木柴;他浑浊的双眼盯着火焰,在炽热的明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剔透。
“咱风家世世代代的扎在这老山里,和野兽打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交道,别人不说,但我们自个还不明白这猎户是个怎样的贱业吗?但凡家中能剩下几亩薄田,谁愿意做这别人眼中茹毛饮血的勾当?”
老人静静地说着,遒劲的声线像是被罡风磨砺过无数日夜的岩壁,不需作色就自显沧桑。
“旁人都说天下熙熙,能者上流庸者落,但咱这些苦出身还不知道这话说得有多轻飘?世家千金子稍有能耐就是老虎插翅,但阿游啊,咱家能给你的,却只有个负累的龟壳……”
老猎人说到这里,无声地咬紧了牙,连额角的静脉都倔强地虬结起来。
安静的陋室内,一时间万籁俱寂;原本噼啪作响的烧柴声喑哑下来,识趣地不做打扰。
时过境迁,如今业艺有成的少年不需转身,也能感知到身后的大娘正在无声的抹泪。
“所以,你以后在外头闯荡,尽管想,尽管做,不用为我们两个半边身子入土的人考虑。嘿,你大娘和我这大半辈子,无非是消磨日子换口吃食,过得稀里糊涂,和山里的禽兽没什么两样,是不值当的人。”
老人漫不经心地挑着火,一不小心却把手中的木条别断,火塘里几点碳火被挑起,掉落在他矬子般粗糙的手背,然后迅速隐灭。
“现在你有这般出息,已经是我俩这辈子都不敢想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