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亮如白昼，每个护士都行色匆匆，病人们七倒八歪，仿佛在医院就会失去了行动能力。他们老实地呆在角落，呆在病床上，等待着医生的“审判”。尤其对于得了不治之症的人，医生就是上帝，决定着他们的生死。
刘晓飞赤着脚踩在冰块一样的地板上，没人理会他。他来到大堂，在一张挂在墙上的医院地图上找到了肠胃科。他恍恍惚惚地爬上三楼，在走廊上晃来晃去，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一位医生从诊室里走出来，把他扶进去。
他半睁着眼望着医生平静的脸孔。医生问：“你哪儿不舒服？”
“我得了结肠癌。”刘晓飞回答。
“那得拍X光才能确诊。”医生说，“我给你开张单，你先去一楼缴费。”
“我一分钱都没有。”刘晓飞说。
医生打量他半天，平静的脸上泛起了波澜，“那你来这里干嘛？”
刘晓飞有点尴尬，站起身来，说：“我……不知道，我可能已经没有癌症了，我治好了，我……”刘晓飞回想起这几个月来肚子根本没痛过。他脸上露出笑容，大声说：“谢谢！谢谢！”医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半天才说：“你应该去看看精神科。”
虽然是深夜，但远处的灯火依然通明。刘晓飞出来医院后，就向着那片繁华走去。他走得不慢，可是感觉越来越慢。渐渐的，双腿失去了控制，他瘫倒在地，很快连胳膊也麻木了。全身各个部位都像不是自己的。他只有脑袋还清醒着，“我这是怎么了？”
他躺在路边，车来车往，车灯晃得他晕头转向。他再次失去了神智。
等到醒来，已是艳阳高照。
强烈的阳光直射他的眼睛，他睁大眼看着太阳，可是一点也不觉得刺眼。看了一分多钟，他觉得清醒了，坐起来，用手摸摸双腿。双腿还是没有知觉，他用力揉搓，可仍然没有感觉。很奇怪，双腿麻木了，连双手也麻木了。
他感觉不到手，可是手能动，感觉不到腿，可是腿能走。他站起来，豪不费劲。他又抬头望着太阳，此时是正午时分，阳光灿烂，可他不觉得刺眼，在他眼里，太阳光像月光般柔和，仿佛能看一整天。
他的心咚咚直跳，只能听到心跳声，感觉不到它的跳动。他走了几步，又站住，用手狠命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就像掐在别人身上。刘晓飞嘀咕道：“我又怎么了？”
“或许是因为饿了！”刘晓飞这才想起他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他想去找点东西吃。
他顺着残破不堪的人行道走去，前面不远有个公交站。数十人挤在大棚下躲避着烈日。刘晓飞走了过去，站在大棚外，他抬头看着太阳，太阳像个金色的盘子，可对于他来说，它只是幅画，没有任何威力。
公交站旁边有一条泥土路，垂直连接着公路。泥土路边紧挨着公交站的地方停着一辆卡车，卡车载着十多条钢筋，钢筋露在车厢外。
这辆车开始倒车，“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没有人注意，卡车撞倒了公交站牌，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卡车没停下来，继续倒车，车厢里露出的钢筋刺破了一个人的额头，一群人越急就越挤，谁也出不来大棚。卡车倒进了大棚。
人群尖叫着，两个人拼命钻了出来，趴在地上大哭，胳膊上血流如注。
眼看钢筋就要扎在一个惊慌乱跳的女孩身上，而女孩被挤得无法动弹，就像刑场上伸头待砍的死囚。她绝望地大声嚎叫，可周围的人不能移动，她也无法移动。
钢筋向她的胸口靠近，她闭上了眼。
突然，一只胳膊挡在她身前，钢筋无情地刺穿了那只胳膊。没有人听到惨叫。就在钢筋透过血流如注的胳膊继续扎向女孩时，那只胳膊举了起来。最长的那条钢筋慢慢穿过那只胳膊，顶到大棚的柱子上。卡车停了。
所有人争先往外奔逃，钢筋上的血滴在人们脸上，身上。
大棚里只剩女孩和那个牺牲胳膊的人。女孩抬头看着他，他微笑着。
“谢谢你救了我！你流了好多血！”女孩哭了起来。
刘晓飞依旧笑着，“没关系，我一点儿也不疼！你看！”说着摇晃起手臂，钢筋在他的胳膊里滑动，他连眉头都不皱。
女孩睁大眼睛，仿佛见到了鬼，“你，你是有特异功能吗？”刘晓飞莞尔一笑，说：“如果感觉不到疼痛也算的话。”
大棚外传来谩骂声，还有敲击车窗的声音。“你怎么倒车的？你是来杀人！”卡车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头埋在胳膊里，一句话也没说。车窗边的人突然叫起来：“嗯，好大的酒气！你妈的喝得像死猪还开车！老子现在就报警！”
警车来了，警察打开车门，把醉酒的司机像拖着条死猪一样拖进警车。人群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等到公交车到站，人们都上车离去。
女孩焦急地围着刘晓飞打转，双手拿着手机不停地颤抖，说：“我给你叫救护车吧，好歹包扎一下！”
刘晓飞的胳膊还举着，血很快就止住了，他用左手摸摸胳膊上的伤口，一点疼痛感都没有。他皱起眉头说了声“用不着”，突然右臂使力向下一扯，胳膊从钢筋上扯下来。
女孩忍不住吐了。
她双手托起刘晓飞的右手，发现他胳膊上被钢筋刺穿的洞向外翻出两片血肉，血从断处不停地往外冒。女孩急得泪流满面，“快，快，跟我去医院！”刘晓飞冷冷地说，“不用了，我以后都不用去医院！”他用左手把右臂断处的肉按平，血又很快止住了。
刘晓飞笑容惨淡，活动了下胳膊，说：“就让它这样吧！”他走出大棚，准备离开这里。女孩跟着他，勉强笑了笑，“那，我怎么谢谢你！”刘晓飞眨眨眼，“我饿了。”
他们来到一个餐馆，女孩看着他吃。
他似乎很饿，大口大口吃，嘴里塞得满满的。他咽下第二口时说：“这菜怎么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女孩夹起菜尝了尝，诧异地说：“怎么没味？有味啊！这么辣你尝不出来吗？”
刘晓飞点点头，释然地说：“当然了，有味才怪呢！唉！”女孩呆呆地瞧着他，仿佛见到一个恐怖的怪物，但这怪物救过她的命，她也不觉得害怕了。
她问他：“大哥，你是不是生病了？感冒的话也是尝不出味道的。”刘晓飞惨然地笑着说：“难道感冒会导致人失去知觉吗？”他按住右臂的伤口。
女孩也茫然看着他的右臂。
“那，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女孩禁不住好奇。
刘晓飞摇摇头，说：“说来话长，你不会相信，谁也不会相信，我自己都不信！”他想起在岛上的一切，那条凶恶的狼又浮现在眼前。
女孩点点头，说：“算了，既然你已经这样，就这样吧！反正也没什么大碍。不过，你有什么打算？你是干什么的？”
刘晓飞无奈地摇摇头，看着自己一身的破烂，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以前是乞丐。”
女孩同情地看着他说：“那你以后还是不要做乞丐了，我给你找个工作！”刘晓飞说：“可我能干什么？”
女孩说：“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呗！我总不能让我的救命恩人上大街要饭去啊！”女孩呵呵笑起来，刘晓飞也笑了。
“我叫吕小美，你呢？”
“我叫……”刘晓飞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我叫刘晓飞。”
他们出了餐厅，坐公交车去城市的边缘。吕小美把他带到自己租的房子，她说：“明天我带你去我们厂上班！”吕小美让他睡自己的床，自己睡沙发。刘晓飞推辞了半天，可吕小美哭着说：“你就让我报答你一下嘛！不然我肯定睡不着，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第二天，天蒙蒙亮，刘晓飞坐起来，脑袋里放电影般回忆种种事情，他真想这一切都是梦。
吕小美带着刘晓飞去到她工作的厂房，她把他介绍给一个主管。主管问他的工作经验。他以前没有上过班，唯一做过的职业就是乞丐，可是连要饭都没要过。
他被安排到流水线上做普工。
他住在宿舍，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上班。上班也无聊，只是机械地做着重复上万遍的工序，几根很细的插头要插进流水线上不断流下的产品上，等产品上的灯亮了又拔出，需要费很大的劲。
之前这个工序是大家轮流做，因为谁也受不了，每天十几个小时，把手指都磨破了。刘晓飞见别人都很痛苦地做着这项工序，就主动跟线长说：“以后让我一个人做这个吧！”线长奇怪地看着他，其他人也惊讶地议论起来，线长想了会儿说：“既然你自愿，那就随你吧！”
刘晓飞的手指每天都会磨破，可从没人听他抱怨。他们对他这种献身精神充满了敬意。他上班时从不主动与人说话，只是埋头做事。他想：“反正这种麻木的工作就需要我这种麻木的人来做。”
有一天，主管找到他，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小伙子很能吃苦啊！现在像你这样九零后的不多见了！以后你的工资加三百块！”
工资涨了，刘晓飞的话也多了。他甚至在线上和同事们开起玩笑来。
“唉，如果我是个女的就好了！”有天上班时，他破天荒主动和身边的人说了这句话。
“为什么？”旁边的中年男人笑着问。
“我如果是女的，就不会做这种枯燥又辛苦的工作了！”刘晓飞红着脸笑。
“那你会做什么？”一个中年妇女抢着问。
刘晓飞脸更红，他不太习惯别人这么关注他，“我呀，我会去做小姐！一晚上赚的都比我们一个月多！还不用这么累，这么长时间。”
中年男人哈哈大笑，“那你可以去做鸭呀！”
刘晓飞问道：“做鸭是干什么？”
中年妇女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中年男人说：“看来你还是刚出来！鸭呢，就是男小姐，懂吗？”
刘晓飞恍然大悟，“原来还有男的做那个，可是男的做那个不好！”
“怎么不好？”中年男人想逗逗他。
刘晓飞想了想，说：“因为找男小姐的女人都不正常！”
“怎么不正常了，难道寻小姐的男人就正常？”中年妇女不屑地说。
“找鸭的女人都是变态，但寻小姐的男人只是正常发泄罢了。男人跟女人不同，男人一两天不做那事就会憋得慌，就像憋尿。而女人找鸭只是为了折磨男人！你说我说得有理不？”中年男人忍着笑问刘晓飞。
刘晓飞尴尬极了，看看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别过头，不再说话。刘晓飞咳嗽两声，说：“我今天出去买东西，商店的老板叫我靓仔，靓仔是什么意思？”他想转移话题，因为他觉得玩笑开得有点过火。
中年男人兴致大减，把目光收回，说：“那是因为你长得帅呗！”
刘晓飞不解地说：“可是我见到很丑的人也被称作靓仔的啊！”
中年男人不再搭话，中年妇女却又说话了：“你不知道，这是店老板为了讨好顾客！”
“可是，有的同事也叫我靓仔啊！”刘晓飞似乎对自己的相貌很自信，也想找到点自信。
中年妇女笑着说：“你不懂，这地方叫年轻的陌生人都叫靓仔，女的话，叫靓女，跟长相没什么关系的！你见过有人叫他靓仔的吗？”中年妇女偷偷指着中年男人。
刘晓飞满脸通红，点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他觉得有些失落。
晚上，吕小美来找他，问他：“你觉得在这儿上班怎么样？适应不？”刘晓飞平淡回答：“还行，就那样吧！我又不会做别的！”
吕小美感觉到一种冷落，但她不愿冷落他，“你在这儿有没有见到喜欢的女孩啊？”她打趣道。
刘晓飞摇摇头，说：“我只认识你一个女孩。”吕小美不禁脸红，笑了笑说：“算了，我请你吃宵夜吧！”刘晓飞摇摇头，说：“不吃了，我还是回宿舍吧，反正吃什么都没味！”
他看着吕小美天生丽质的脸，真想抱住她亲一口。他不知道这是青年人爱情的萌动，不是由他控制的，但他一点自信也没有。“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看得上我？”他宁愿摆出冷淡的姿态来掩饰内心的喜爱，不让可怜的自尊受到半点伤害。
他转过身，说：“我走了，拜拜！”吕小美无奈地说：“好吧！拜拜！”
刘晓飞叹了口气，边走边抬头看着月色，他觉得浑身无力。
宿舍里住着六个人。他在这里住了快一个月，但是连一个室友的名字都不知道。室友们却都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的工资涨了三百块，只比他的线长的工资少一百而已。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
回到宿舍，刘晓飞刚刚坐到自己床上，有个胳膊上纹身的室友就走过来，也坐在他床上，胳膊架在他肩膀上，压得很重，说话的声音也很大，“那女孩是你女朋友？”
刘晓飞觉得心情烦躁，又被那人用力压着，他很想甩开他的胳膊，不客气地回道：“不是！只是认识而已！”
纹身男歪着嘴笑说：“告诉你，那女孩是我的，谁他妈都别跟我抢！”说着胳膊使力箍住刘晓飞的脖子，用手不重不轻地拍了拍他的脸。刘晓飞脸虽然感觉不到痛，但心里腾起一股难以克制的怒火，把脸烧得发烫发红。
刘晓飞呼吸急促了，但仍尽力平复，只淡淡地说：“我不会跟你抢。”纹身男哈哈一笑，把胳膊松开，拍拍刘晓飞的肩膀，说：“这才是好兄弟嘛！”
随后几天，吕小美有时来找刘晓飞说话，刘晓飞也不理她。吕小美问他：“我怎么得罪你了？”委屈得像要哭。
刘晓飞不想告诉她任何原因，不是因为纹身男的威胁，而是因为自己的懦弱。他不想她笑话，也不想她误会是有莫名其妙的人在中间干预。刘晓飞只觉得可笑，“我是自作多情罢了，她理我只是为了感恩，而不是感情。如果我没救过她，她这样的美女肯定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这几次见面都在纹身男的监视之下，而他们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