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过去后,好几个服务员又辞工了。剩下的所有服务员几乎都是吴经理从别处调过来的那些心腹。
我来说说我们的工资待遇吧!服务员的底薪是一千五,组长底薪一千八,主管底薪是两千五,经理拿的是月薪加年底丰厚的年终奖。当然,最后拿到手的钱是工资加提成。提成按照酒水的销量来算,一瓶酒是五毛钱提成,这五毛钱由主管及主管以下的组长和员工分。主管分百分之二十五,组长分百分之十五,剩下的则是员工平分。一般情况下,一层楼一晚上可以卖出200支酒,那么总共的提成为一百块钱左右,一个月下来就是三千块左右。主管可以拿到750,组长可以拿到450,一层楼一般是五个服务员,每个人可以拿到360。如果生意好一点的话,提成也高一点。我记得我做服务员的时候拿过六百多的提成,比我现在做组长的时候拿得还多。这是因为现在的生意比以前差多了。
吴经理总把责任算在我们头上,觉得我们工作不够积极。他越是逼我们加大工作量,我们工作得越消极。人员越来越少,工作越来越累,连吴经理调来的那些心腹也干不下去了,陆陆续续辞工走人了。
一楼只有我一个组长,再加上一个服务员,而房间多达25间,服务根本就到不了位。很多客人在门口喊了半天服务员也没有人答应,只有找到前台去投诉。吴经理一般都在前台,一听到客人投诉就马上劈头盖脸地训斥我一番。我也很无奈,我想反驳的是:“你见过一个组长只带一个服务员的吗?一层楼有那么多间房,两个人怎么看得过来?”但这满腹的怨言也不可能真的说出口。我在哪里上班都只有一个原则:要么就做,要么就走人,从来不扯那些没用的。
没有人逼你一定要在某个公司做一辈子,不想做,做不了就走人啰,大把的人等着来代替你。就像人生一样,要么活着,要么死掉。不管你是得了绝症也好,遭受多大苦难也罢,活着就得承受,要么就干脆死掉,痛快了断一切。
人生的本质实际上简单得只有两个字:生死。不管你是穷得饭都没得吃,还是遭遇了车祸,被截肢,瘫痪了,或者是得了绝症,只要你还活着,那你就是还活着,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只有这两者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其他的抱怨都是为了不想死而找的借口。活得很辛苦?别抱怨。抱怨的话,那你怎么不去死呢?一句话就能让你哑口无言。
所以就在我觉得我再也受不了累得我透支的工作时,我忽然就想通了:走就走呗。想到我已经不在乎这份工作了,工作中那些烦恼我也不在乎了。就像你已经决定跟你受不了的爱人离婚了,他再怎么让你受不了,你也不在乎了。因为忍受的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忍受也就比较容易忍受了。就像在沙漠里艰难行走的旅人眼看绿洲就在眼前了,那么眼前的艰难也就没那么艰难了。
辛苦的不是工作,而是心。心态积极的话,工作越做越有劲,心态消极的话,工作越做越没劲,越没劲就越辛苦。
我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态是积极还是消极,只是做得太久了,对工作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不能说是消极,应该是看开了。在一家公司做久了,你有一天会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属于这里,只想尽快离开。就像有一天你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你怎么离开呢?离开世界的唯一办法就是死。有的人说出家也是离世的一种方法,但我总觉得出家不过是因为对死的害怕而已。出家人怕生,更怕死。
我其实不想讲这么多大道理,搞得我好像很老了一样。我的人虽然不老,但心确实很老了,老到几乎看破红尘的程度。之所以看破红尘,不是因为我真的看破了,没有**了,而是因为我明知道我的**根本没希望得到满足,不得不放弃罢了。你想想,要是一个所谓看破红尘的人有希望得到他希望得到的东西,他还会轻易看破吗?
服务员太少的问题落在吴经理头上,吴经理又理所当然地把问题抛给我们这些名存实亡的管理人员身上。为什么说是名存实亡呢?你想想,一个组长只带一个服务员,有时候两个组长带一个,这跟光杆司令有什么区别?僧多粥少,将多兵少。吴经理还宽慰我们说:“人少,分的提成就多嘛!”这一点倒是不假,主管和组长的提成是固定的百分比,而服务员的提成多少取决于服务员人数的多少。我手下的那个服务员有时候拿的提成比我高两倍。比如有一个月他拿了八百多,而我只拿到四百多。
吴经理现在的方针就是宁愿要服务员,也不要组长,以此来吸引更多的人来应聘。他很少扣服务员的钱,服务员出错了,他也只找组长的麻烦,扣组长的钱。有一次检查卫生,因为没有搞好,他直接罚了我两百块,而卫生都是服务员做的呀!当然,在哪个公司都是这样的,一层管一层,很少会跨层管理,除非有人犯了重大错误。
有一次一个服务员因为被喝醉酒的客人欺侮了,他狠狠打了那个客人一顿,把客人打得住院住了几个月。老板只有亲自出面,赔了客人上十万,又开除了那个服务员。这只是意外中的意外,一般情况下,高层领导根本不过问低层员工的任何问题,只会找中层干部的麻烦。
员工不足就要招工,吴经理安排李晓炎招工。来应聘的人还是挺多的,因为招工广告上写的不是真实情况。骗得一时,骗不了一世。来的多,走的也多。几乎每天都有新员工来上班,我苦心积虑地教给某个新员工上班所必需知道的细节,可第二天他就不来了。别的组长说:“教他那么多干嘛?第一天来的员工不要教得太多,时间长了自然就懂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对第一天上班的下属苦口婆心地教,与其说是教,不如说是提醒。他可以不做,但千万别犯错,一犯错我就要受罚。人家是第一天来嘛,犯错也很正常,他犯错就是我没有教好。我是教还是不教呢?比如说他万一把这间房的啤酒送到那一间房去了,而那一间房的客人明知道或者不知道不是自己买的酒也会喝掉,很多客人都是没有高风亮节的觉悟的,一旦喝了,送错酒的服务员就得赔偿这一间房客人的酒钱。而通常吴经理不会只罚那一个服务员,而是组长要罚得更多。他认为是组长的失职才导致员工的失职。我们要是犯错了,刘丽芳也会找吴经理的麻烦。吴经理为了减少麻烦就对我们增加麻烦。
来来去去走了上十个新来的服务员后,终于来了几个比较靠谱的下属了。自从我当上组长以后,还是头一次拥有超过四个下属。这几个新来的服务员的年纪都比我小得多,最大的也就二十岁,最小的还不满十八,而且都很能吃苦。这一次我挨个地教他们各方面的业务知识和工作流程:帮客人买酒水和小吃啊,遇到客人怎么打招呼啊,怎么敲门啊,甚至是在搞卫生的时候我也亲自教他们怎么清包,刮台,刮地,做细节等等。他们也很踏实,很勤奋。
然而好景不长,他们几个在我眼皮子底下成长为合格的服务员,却又一个接着一个地向我提出辞工。我感觉像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离开了我一样。但这也不能怪他们,也不能怪我。我平时跟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一定会成功的!”这句话虽然一般都是当开玩笑说的,但他们却记得很清楚。有时候我发牢骚的时候,他们也开玩笑地说:“你不是说过吗?不要气馁,你一定会成功的!”这句话到了他们离开公司很久以后还向我提起,而那时我也已经离开公司了,再次看到这句话,我才觉得它真的只是一句笑话而已。
他们一个叫袁雷,一个叫谢东海,一个叫马舟强。
马舟强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活泼,但也一点都不内向,总给人一种很淡定的印象,做事很踏实,做人也很重情重义。
有一次二楼的服务员因为客人把房间弄得太脏,却收不到卫生费,而跟客人发生争吵。本来二楼的事不关我们一楼的事,但大家都是一个公司的,最重要的是团结。当客人们扬言要开打的时候,赖组长呼喊道:“都过来啊!还傻站着干什么?”二楼的服务员全冲了过去,一楼的服务员却大都不动声色地观望着,像看热闹一样,连我也是持观望态度,没想到马舟强忽然从桌子上拿了一个烟灰缸就冲了出去,我也跟着跑了出去,连服务员都动了,我这个当组长的再不动就太不像话了。
架没有打起来,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没有武器,而我们这边拿着烟灰缸啊,冰桶啊,切水果的刀啊,还有保安拿着钢管,虽然都不算重量级的武器,但人数加起来也有十几个了,他们那边也只有二十个人左右。马舟强扯着嗓子大骂道:“他妈的过来啊!一群垃圾,给老子滚!”他一边骂一边往回走,因为那些发酒疯的客人已经走了。
我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不无佩服地笑着说:“你刚才好猛啊!”他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而是生气地自言自语:“他妈的一群小瘪三而已,有点小钱就狂得不得了!根本就不敢打架!”他放下烟灰缸后,来来回回地走得很快,好像心中的愤怒仍无法停息,因为没打上一架而显得有些失望。
这真是一个奇怪而又不失可爱的小伙子。马舟强个子不高,而且非常瘦,乍一看就像是得了什么重病一样,眼皮总是耷拉着,好像没力气完全睁开眼一样。其实他脾气也不算暴躁,而且为人很忠厚,总是一根筋。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计较。有时候他老实得让我觉得吩咐他做什么都有点过分。越是勤劳的员工,我越想让他少做一点,越是懒惰的员工,我就越想让他多做一点。
有一天刚刚上班,马舟强把我拉到一间没人的包房,问我:“你觉得我应该送点什么生日礼物给我老爸?”我开玩笑地说:“钱呗!最直接的。”马舟强撇了撇嘴,说:“要是一般的生日,给点钱就可以了,可我老爸今年刚好是五十岁啊,给钱多俗!”我也点点头说:“是啊,那你想送点什么特别的礼物?”马舟强翻了下白眼,说:“我这不是在问你吗?你反倒问我了,我知道的话还用得着问你吗?”他说得虽急,但语气一点也不凶,我笑了笑说:“那就带一个女朋友回去给他瞧一瞧,这不就是最好的礼物吗?”马舟强长叹了口气,摇摇头说:“算了,不问你了!”
我觉得只要有这份孝心,就是最好的礼物。而我在我老爸五十岁生日的时候连个电话都没有打给他,一是因为我内向,一是因为他严肃。两个人就算在家里碰面了也互相看都不看一眼。这种冷淡的亲情关系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老爸比以前温和多了,有时候主动联系我,而我却变得越来越内向,不仅跟家里人没来往,也没有一个朋友。
说完马舟强,再来说说谢东海和袁雷。为什么他们两个人要一起说呢?因为他们是一起来的,而且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关系铁得不能再铁。他们都只有十八岁左右,谢东海小一点,只有十七岁半,袁雷也是刚满十八。他们的性格都是私下里比较开朗的那种。在人多的时候,比如说开班前例会的时候,他们连上台做个自我介绍都害羞得像个小姑娘。而私下里,他们总是嘻嘻哈哈,从他们的笑声就可以听出来年轻人该有的活力。而我那时也年仅二十三,却显得像个八十岁的老头子一样,休假的时候就知道窝在宿舍里玩手机,很少出去玩,因为就算出去了也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去哪儿玩都没有意思,还不如宅在宿舍。而谢东海和袁雷却是截然相反,不仅休假的时候出去玩一整天,而且平时下班后还要在外面玩到早上十点多才回来睡觉。
据说他们在来这儿上班之前在一家工厂里打了一个月的工,拿到了四五千的工资。年轻人总是喜欢花钱,而不爱存钱的嘛!他们每次回来都带回一大袋零食分给我们吃,热情而又活泼,这不就是年轻人该有的状态吗?
谢东海常常不回宿舍睡觉,袁雷说他在之前那个厂交了一个女朋友,跟女朋友开房去了。我打心底里佩服谢东海,才十七岁半就有女朋友了。而我呢,除了搞过一个丑得突破人类极限,长得突破人类想象的郑文君之外,根本没有交过一个正式的女朋友,而且我还只搞过她一次。谁叫我这么内向呢?连朋友都交不到,还交什么女朋友?
下班归下班,上班的时候谢东海和袁雷还是很规矩的,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叫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每个管理者都希望有这样的下属吧!
跟他们三个一起共事真是我的幸运,让我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甚至开始珍惜这个职位和这份工作了。
搞卫生的时候我也总是会帮一下忙,不像其他组的组长永远只是袖手旁观。
刮地的时候收在胶筐里的污水很脏很重,总是没有人愿意去倒。我经常独自一人,或者带一个人把胶筐搬到公司后面的垃圾堆那里去倒掉。漆黑的凌晨,暗淡的灯光下,我端着沉重的胶筐,感觉很空虚,很累,但也没有办法,只有坚持下去了,工作有时候需要的就是坚持,不坚持的话,什么工作也做不了。
我终于开始对工作有了点信心了,然而一切刚刚开始好转,就立马开始结束了。
吴经理给每个来了一个月以上的新员工强加了销售门票的任务。每个人五张,卖不出去就扣提成。大部分新员工的反应是:“还没发工资就开始扣钱了!”很多人陆续辞工了。
马舟强,谢东海,袁雷这三个人虽然也是这么抱怨的,但他们毕竟年轻,面对挑战,总想挑战一下。初生牛犊不怕虎嘛!他们没有选择辞工,而是继续上班,带着推销门票的任务,白天还牺牲睡觉时间到外面发传单。我很佩服他们这种年轻人的干劲。
然而就算他们如此努力,还是因为某些原因一个一个离开了公司。
马舟强至少做了三个月了,算是老员工了,所以他拿到了工资,而谢东海和袁雷都没有做到一个月就自动离职了,一分钱都没有拿到。
我其实也不清楚马舟强辞工原因。只知道他走之前发高烧,病了好几天,请假请了一个多星期,病还没好就继续上班了,但他上班没有以前那么积极了,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一整晚都不说一句话。
有天晚上,马舟强有气无力地对我说:“卢组长,我要辞工。”我以为他是在说笑,但他的神情十分严肃,而且显得很疲惫。我笑了一下,说:“你去跟李主管辞工吧!我又做不了主。”他什么也没有说,继续上班。
第二天他没再提辞工的事,我以为他改变了主意,可没想到第三天就不见了人影,我问谢东海和袁雷,他们都说不知道。我只好去问李晓炎,李晓炎冷笑道:“连自己组里的员工辞工了都不知道,你这组长是怎么当的?”我叹了口气说:“辞工不是一个月才到期吗?”李晓炎不耐烦地说:“人家辞的是快工!现在人员这么紧缺,谁辞工我都不会批的。除非是辞快工。”我点点头说:“那他不是只拿到半个月工资?”李晓炎点了点头。
出了办公室,我感觉心都凉了。像马舟强这么好的员工竟会落得如此下场。吴经理还口口声声说提高服务员的待遇,这就是提高?
如果说马舟强的离开还算是比较正常的话,那么谢东海和袁雷的离开就显得有点蹊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