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月小产的消息是在七天之后,方才传到银笙耳朵里的。
由于此事本就是惠月有错在先,再加上事先惠月怀有身孕之事并无人知情,所以皇帝最终没有惩罚任何人。
不过,为了安抚惠月与豫国公一家,皇帝还是在事后又赐了惠月“娴”字作为封号,圣旨随着一大堆赏赐,一起送入了惠月所居住的揽芳殿里。
尉迟老夫人知道这件事以后又大病了一场,韩氏心中一面替女儿难过,一面还要照料自己的婆婆,一时分身乏术。幸好,在这个时候,银笙站了出来,请求自己的舅舅尉迟南去皇上面前求情,让自己与惠月见上一面。
其实嫔妃在宫里出了事,越是这时候,皇帝越是不愿意她们与家人相见。
其中的理由很简单,刚出了事,嫔妃心中难免会有怨语要与家人倾诉。此时,不论她们见面之后说的是皇帝的坏话,还是宫中其他小主的坏话,都定会使这个家族连带着起了怨怼之心。如此,对于江山社稷、朝廷稳固来说,都是十分不利的。
不过,好在此次求见的人是银笙,既是惠月亲近之人,又不过是个才刚满十四岁的孩子。所以,司徒凛想了想,便也卖给国公府这个面子,同意了这事。
转眼便到了银笙入宫的日子,一大早,银笙的马车便已停在府门前等候。等银笙坐上马车,沿朱雀大街一路北行,又经由几个內侍一路辗转,到达揽芳殿的时候,已是巳时了。
当银笙终于见到面前写着“揽芳殿”三个鎏金大字的牌匾的时候,她都快感动得哭出来了。幸好自己上辈子没真的嫁进皇宫,去给司徒烨当什么劳什子皇后。这重重宫门,一级级的侍卫,住在宫里的女人,简直比关在牢里更夸张!
內侍将银笙带到揽芳殿门前便离去了,独留银笙还站在揽芳殿的牌匾下感慨。
正在银笙浮想联翩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绮玉的声音:“笙小姐,您可算来了!我家娘娘早就在殿里等着您呢。”
原来,惠月早在几日前便得到消息,说陛下允准右相府家大小姐荣银笙入宫来看望自己。结果惠月左盼右盼,总算是盼到了今日,却一直没等来银笙,这才吩咐绮玉到殿外来看看。
哪知绮玉才刚出门,便看见银笙正一个人站在殿前。
绮玉知道自家主子这些天心里不好受,正盼着能有个人来劝慰一二,于是忙不迭地请了银笙进去。
银笙一进寝宫的门,便隐约看见床上正靠着一个单薄的人儿。才两月不见,惠月的身影看上去消瘦了许多。
银笙忍着心中的伤感,半天才开口叫了声:“月姐姐。”
惠月闻声望了过来,一时也激动得忘了言语。
银笙快步走到床前,正欲朝惠月见礼,却被惠月抢先一步拉住,坐到了她的身边。
“你今日既还肯叫我一声姐姐,便该知道,你我之间,无需行此大礼。”
银笙犹豫了一会儿,眼睛却不由得朝四周望了望。
惠月见她如此,不由得破涕为笑,道:“你这小小的年纪,也不知是哪来的这么多谨慎。”
说到这里,惠月不由得顿了顿,突然想到了银笙会变成现在这样的理由。一个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却拥有了同龄人所没有的谨慎细心,若不是处身之地豺虎环伺,又何至于如此?说来说去,自己的表妹也是个苦命之人。
惠月的眸中闪过一抹怜惜,继而接着说道:“你放心,这殿中的仆役我已早早令她们退离大殿三丈以外,又命绮玉将这四周门窗统统打开。现在这大殿之中空旷得很,根本藏不住人。此刻,只有你我二人在此了。”
“姐姐这么做,可是觉得身边出了什么不可信之人?”银笙向来知道惠月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但却绝对不是个疑心病重的,故有此一问。
惠月听银笙这么问,不由得讥笑一声:“不可信之人?这宫中的人又有几个是可以相信的呢?”
“不怕你笑话,自我小产以后,这几日过得都是如此风声鹤唳的。除了绮玉跟了我那么多年,又是我亲自带进来的人以外,旁的人,我竟不知该相信谁了。”惠月的面容变得严肃而又悲伤,她拉住银笙的双手,缓缓说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后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但是为了爹、娘、奶奶,还有整个国公府,我心甘情愿地进来了。可是,直到我进来之后,才发现自己错了。这宫里的生活,远比我想象中的要难上千倍、万倍!所以,我后悔了,却也迟了。”惠月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了下来。
银笙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离得近了,才更能发觉惠月的憔悴。此时的惠月,双眼红肿,眼底是一片淡淡的乌青,精神状态很不好。
银笙咬了咬牙,突然一把推开惠月的手,狠声道:“所以呢?既然你明知道后悔了也没用,那你还是打算下半生一直在这惶惶不可终日之中度过么?”
“笙儿,你在说些什么?”惠月被银笙突然的翻脸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问你,你小产之后,当日酒宴上的那些人如今都在哪里?可有人吃不好、睡不好,或是受到了任何惩罚?而你在这里伤心难过了几天,又可曾哭回来了什么?”银笙一把将惠月从床上拉了起来,将她带到窗前,指着大殿之外道:“看看外面,春天来了,御花园里的花都开了,皇宫里的一切都不曾变过。皇宫里的宫殿那么多,那些巍峨的大殿不会因为少了几个奴婢,就会没人去打扫;皇上身边的女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却从来都不曾缺过。那么你呢?”
“若你尉迟惠月就此一蹶不振,病了、死了,对于这偌大的后宫而言,不过就像是御花园里头少了朵花而已。没了你,明天照样会有张嫔、李嫔、王贵人、赵贵人,等等。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国公府?你若受不了,就此一死了之,年迈的外祖母可还受得了这个打击?舅舅、舅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会不会自责当初没拦着你?还有表兄,他会不会一时冲动跑来找皇家理论?到了那个时候,九泉之下的你看到这一切,可还会安稳?”
银笙这次进宫本是想来好言劝慰惠月一番的,但不知怎的,一见到惠月躺在床上那般绝望而又悔恨的眼神,她就又想起了前世的自己。那时,她倒在血泊之中,望着荣静娴脸上胜利的笑容,应该也是这般绝望的吧。
一想到这些,银笙就不能不恨;一想到这些,银笙到了嘴边的安慰之语,就不由得变成了一把把残忍锋利的匕首,刀刀剜在惠月心口那已经有些糜烂的伤口之上。
如果伤口已经烂了,那么即便敷上再好的伤药都愈合不了了,不如干脆将腐肉割个干净,这样才能长出新的肌理!
“月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次的小产,可能并不是个意外。”见惠月还处于残酷现实的冲击之中,银笙又接着向她抛出了一个致命的真相。
“你说什么?!”
一开始,惠月对这件事并不是毫无怀疑的,只不过,一想到自己才怀孕一个月左右,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了,别人又怎么会知道呢?想到这些,惠月便又把那份疑心收了起来。
如今,这个怀疑,又被银笙重新提了出来,惠月心底那颗怀疑的种子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银笙的眼神变得虚缈了起来,望向远方的瞳孔没有了焦距,幽幽地道:“听说大梁的宫里,历代太医都有每隔半月便要到各宫例行去请一次平安脉的惯例。可否属实?”
惠月闻言,眸中一紧,浑身都不可遏制地颤抖了起来,好半天才挤出了几个字:“确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