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诸事顺利,熟料临了突生变故。
少年这一摔可大可小,便是扣上行刺的罪名都没处说理,柏仲反应及时就要上前拿人。
“慢!”
伯仲闻言脚步一顿。
显然,出声制止的人是禹璟瑶。
见他面色凝重,柏仲只得听命退回来,但手放在腰间跨刀上时刻戒备。
慕川早吓的脸色煞白,倒是太守察觉情况有异,同身旁人交换眼神示意看看再说。
只见禹璟瑶步伐稳健,背脊挺直恍若利刃,身披华贵玄青斗篷,迎风外掀露出猩红里衬。
他缓缓走到少年跟前。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短短的几步距离他走得多不平静。
太像了,他在心中道。
少年摔得有些狼狈,手撑地时擦破了掌心,又逢下过雨地上未干,一身蓝衫沾上不少泥泞。
他初时尚有些愣怔,显然没料到慕旭阳不分场合就敢发疯,但现在想这些也无事于补,他很快冷静下来,跪伏在地上请罪,直到一双金丝绣线的鞋面出现在眼前……
禹璟瑶居高临下,沉声道:“抬起头来。”
少年心中惴惴的,但二皇子没直接拿人定罪已算好的呢,他定了定心神缓缓抬起头。
禹璟瑶呼吸一滞。
肤白似玉,眉若墨染,密密的睫毛勾勒出略长的眼线使眼角微微上挑,生而撩人。
一如记忆中靡颜腻理,只是如今尚且年幼,脸上也无狰狞的疤痕,透着十足的青涩稚嫩。
他闭了闭眼,半响才哑声道:“名字。”
少年怔了下,抿抿唇道:“回殿下,慕汐朝。”
……
马车内,慕汐朝捧着茶盏,局促坐在小凳上,身上还裹着柔软的毛毯。
回想不久前,二皇子半句责怪没有,只道“衣衫不整,不成体统”,就晕晕乎乎被请上马车,他心里着实不安,不被降罪已是大幸,万没想到还能有如此待遇。
近来,他道听途说不少这位的事迹。
狠戾、骄奢、肆意妄为,这几个词足矣概述。
据说曾因一个席位,当街打断国舅一条腿,当然这个国舅是继后的胞弟,谁想陛下非但不曾责罚,反而怪继后不会管束娘家人。
慕汐朝将脸半埋在毯子里,只露出一双撩人眼睛,偷偷打量塌上正闭目养神的人,相貌气度自然不用说,但周身气势凌厉至极,哪怕睡着也不减半分。
他直觉就算传言不尽然,这位也绝不是好惹的人。
福海掀开车帘进来,他身后跟着的中年人,背上还挎着个药箱。
“殿下,江太医来了。”
“给他瞧瞧。”
这个“他”自然是慕汐朝,除了他在座也没人受伤。
慕汐朝吓了一跳,这又没伤筋动骨的,不过擦破了点皮,哪值得太医医治?
他下意识看向禹璟瑶,偏这人眼皮动都没动。
“公子莫不当回事……”福海看出他的不安,适时上来打圆场,“若拖到宴后您再回府医治,怕是伤口会感染发炎,到时小伤成了大伤您不是更遭罪吗?”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再推拒倒显得不识好歹。
江太医动作很利索,就这点伤让他亲自来,俨然是杀鸡用牛刀。过程中也没让慕汐朝感到痛楚,清洗干净伤口敷上金创药,最后用纱布包了一层就算完事。
慕汐朝连忙拱手道谢。
江太医摆摆手,叮嘱道:“公子手上伤并不严重,最近几日注意不沾水即可。”
禹璟瑶这时才坐起身,拿过小桌上茶水润润喉,若细瞧他眼中清明一片。
“身上可有伤?”
“回殿下,没有了。”
慕汐朝忙不迭地摇头。
其实他右胳膊肘处也有点疼,但先不说两人身份之差,当着生人前褪衣露体算怎么回事?
禹璟瑶打量他一眼,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就挥手让江太医先下去。
福海察觉气氛有异,也自觉退到角落里。
既然茶也喝了伤也治了,万没有再留下的道理,不然倒显得得寸进尺。
慕汐朝主动打破沉默,道:“承蒙殿下好意,汐朝实在不敢再叨扰,先行告退?”
禹璟瑶却不再搭理他,从小柜子里抽出画本来看。
气氛一时诡异般沉闷,除了偶有纸张翻页声。
慕汐朝紧张的手里直冒汗。
突然,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福海掀开车帘探出头,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小包袱。
禹璟瑶这才淡淡道:“先换上衣服再说。”
慕汐朝一怔没反应过来,福海已拿出件崭新的外袍,同他之前那件款式相近,但衣料、绣纹都华丽精细不少,这会功夫现做自然来不及,城中唯有福裳斋有此规格的成衣。
“殿下……”
“难不成你想一直穿里衣?”
慕汐朝脸上一红,他刚刚那件衣服太脏了,一上车就被福海伺候换下,这才披着毛毯坐半天。
“有……有劳殿下了。”
“无碍。”
禹璟瑶移开视线,继续翻手中画本,其实余光一直注视着少年。
少年似暗松了口气,实则一直保持戒备,像极了初到陌生地方的小奶猫,若有尾巴的话怕早炸开了花。
很……微妙。
印象中,慕汐朝一直很沉稳,同现在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但无疑,是鲜活的。
像个人。
后来宴上,禹璟瑶没再起心思同他说什么,中途以茶代酒敬过众人就此离席。
但别人显然不这么想。
“倒是因祸得福……”
“谁说不是,你瞧那位笑的哟,靠儿子出头还当了不似得。”
诸如此类言论倒不少。
不过慕川并未觉得可耻,儿子总归是自己生的,为老子出力不是天经地义吗?
显然,他忘了事发时恨不得掐死慕汐朝。
至于,好端端的为何会摔倒?
谁在意呢?
反正结果总是好的。
慕旭阳就是十分清楚这点,所以事发后才有恃无恐,不过到底不忿慕汐朝的好运。
眼瞧正主儿都走了,众人也不便多留,慕汐朝是早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侯爷请留步!”
慕川脚步一顿,只见一小太监跑来,年岁十六、七上下,模样还算是清秀。
“小公公有何吩咐?”
“不敢,殿下让杂家来送件东西。”
原本准备离开的诸位也停下脚步,正瞧见小太监捧着个巴掌大的盒子。
小太监道:“殿下说,今儿让府上二公子受惊了,特赐上好金疮药一盒。”
慕汐朝楞了下,连忙上前谢恩。
小太监还未说完,只是接下来的话着实让人震惊。
“殿下还说,若公子还有哪儿不适,可直接去行宫请江太医。”
“这……”
其实谁受惊还真不可说,但赐药也就罢,还直接通传太医?
众人心里算盘一时打得噼啪响,要知道连一品大员都没这个资格。
倒是太守从慕汐朝面上掠过,脑中突然闪过个怪异的猜想。
回府后,慕川反而冷静下来,他单独将慕汐朝留下,把人里里外外是看个透。
长得太好,随死了的原配。
性子太软,反正不像自己。
那到底是哪儿让二皇子另眼相看,或者说……其实二皇子是想借故提点自己?
“父……父亲?”
慕汐朝怯生生道。
这类似打量货物的目光,让人着实不舒服。
慕川干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关心了几句,立马切入正题:“二皇子可曾和你说什么?”
慕汐朝当即心中冷笑。
之前猜测果然不错,慕川想通过二皇子达到什么目的,自打这消息一传来就没消停过。
但二皇子这儿还情况不明,别说是还没说什么,就是说了他也不能照实说。
今儿闹的这出,他已经成了出头鸟。
但凡慕川再太好过,他恐怕就不好过了。
“回父亲,没有,殿下似乎很累,上车后就没怎么说话。”
“你再仔细想想。”慕川不死心。
慕汐朝又凝神片刻,纤长的睫羽轻扇,恍若蝶翼般轻颤。
“真没有啊……”
慕川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没有你还想那么久!
慕川瞬间变了脸,一副嫌恶的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回去歇着吧。”
“是……父亲。”
慕汐朝唯唯诺诺的应下,但转身时露出一抹讽刺。
当年慕川早和李氏珠胎暗结,但又贪图淑媛大长公主府的势力娶他母亲,后来事情败露害他母亲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淑媛大长公主是先帝嫡亲的妹妹,有这层关系在当年先帝还下旨赐婚,闹出这种事别说大长公主,可不是生生打先帝的脸吗?
当初是谁跪在公主府前苦苦哀求,又是谁保证李氏永不进侯府门!
后来“安王之乱”牵连甚广,晋远侯府也未能幸免,淑媛大长公主府更是一顷颠覆,这人当即就变了副嘴脸,把他们母子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母亲重病时就让李氏进门,不是巴着原配早点死是什么?
慕汐朝闭了闭眼。
忍吧忍吧,总有到头的那天。
他从怀里拿出小盒子打开,殷虹的绒布上赫然摆放着两只细长白玉瓶。
他从不信没缘由的善意,但这位二殿下的出现或许能成为他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