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上人传你玄皇九婴是为何意?以至阳玄皇夺天下,以至阴九婴敌仇寇,一为进取一为自保,可有何人需要合虚上人传你绝世之功克制?”
我惊地无言以对,震怒下挥袖摔碎三足洗,回身道:“你胡说什么!”
阿九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珠,冷笑道:“你以为他清除如琢在梁国的势力只是因为你么?那是他精心编织数年的一张网,只是你误打误撞闯了进去,而你何其有用,又何其信任他。他早就知道你的身份,而你正巧救了他,便能以报恩为名带你入谷。若不是这样,他也会有别的方法将我们分开。”
“……你撒谎。”
她低头抚着一张花笺,嘴唇颤抖,犹豫着是否要打开。
“凉铮,他可曾答应过你,去这天地广阔间,不与何人相争?”
未曾。
“他知道你不愿要御国公主之位罢。”
是,我曾说过。
“他有通天盖地之能,朝中如何会无人知晓。翼国公为何会一次次送东西进来,若他只是一个式微的皇子,绝无半分继位可能,又怎可能有人向他靠近。”
那……也不是他想要的罢。
“那么,他既已授了你剑法,上人授你玄皇九婴,又何必瞒着他?”
我道:“那是因上人欠大周一份人情,如今还在我身上。”
阿九笑得很凉。“上人也欠梁国一个人情,却收了他做弟子。凉铮,公仪晏是周朝的人,他知道关于清和的事远胜于你我……而他自然是要护着公主。”
阿九举起一封短笺,竖起二指起誓道:“这是公仪晏辛苦设计所得,这信若有一字是我杜撰,便叫我楼氏满门不得善终!”
我接过信,缓缓打开。
“十七日周国熙桓公主出,轻从简行,道青冥山。更有周平阳王遣探隐从,螳螂捕蝉,宜徐图之。”
是他的笔迹。落款时日,我与重浔阿九郊外游逛,并未见到他。
我缓缓瘫坐在椅子上,灵台如炸裂般痛楚。螳螂捕蝉,宜徐图之,好一个黄雀。
阿九泪目视我,开口道:“……如今你不会不信我了罢。”
不会的,即便他真是有所图谋,我都能明白。他有如此野心,却处处受兄长压制,动一两分大周的心思再正常不过。
“阿九,我知道了,这是他曾经那般想,但是后来他是真心护着我。你瞧他的眼睛,就知道他说那些话都是真的,是不是,阿九?你一向会识人的……”
仿佛是莽原之中行走七夜的旅人追随着唯一的灯火,我死死抓着她的手,等待她的确认。可是阿九挣扎着站起来,目光是从未见过的悲悯,轻声道:“你还记得魏国公吗?这几日有人看到清和到了京中,其实是去了他的府上。你真当这二人如同表面一样毫无瓜葛?以虚为实弄真为假的手段自然是见多了,只是你蒙了心,决计不会相信自己也不能例外……我知道此事你绝不会信我,”将手中花笺递给了我,带着凄苦的笑意道:“你看吧。”
这花笺,是闺中女子以芙蓉入料煮成后再入萱草末而制成的纸,纹镂奇细,入风妧然。而信上,密密写着一个女子对人世最后的渴望。
“……君成大事,辛离若不得相见,亦至死不悔。世长命少,许以来生。”
几日前盛传魏国公女辛离病重,人们只当是一桩谈资,怜悯红颜命薄罢了。谁也不想第二日清和不见是因为她。
便是因为这几个字,清和拼死也要回京见她一面了吗?这二人本就是一对璧人,只是为了江山社稷而设计了我,从来都是一出笑话。
那我,却又算个什么呢。
我跌坐在椅子上,痛笑道:“原来他全无真心,只是用心算计。”
阿九苦笑着道:“清和此人,不见得对你毫无真心,但他把真心一并算计了。”
是了。他是要成大事的人,我既然因他的心性而喜欢他,又怎不明白这一步棋他走的妙极。灵台疼的放佛要炸裂开来,山中修行的时光中,细细想来总是我一人的欢欣罢了,总是能把最卑微的触碰当成欢喜。于他而言,从来都是无喜无悲的样子,偶尔一笑,兴许是因我如同玩偶般有趣。
辛离姑娘是他那三千繁华,却几乎此生不得见了。
只是我想,他那些时日,该有多么难过。
我痛快笑着,不可遏制地笑出了泪水。公仪晏慌慌张张冲进来,看到我披散着长发,敞着长衫的疯魔模样,一时间也没了言语。我笑道:“怎么,你也是来劝我的?”
他眼中燃烧着微微的火光,道:“是上人,上人的书房烧起来了。”
头脑中轰然炸开,我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冲到了屋外,却看到漫天肆虐的火光,似乎燃烧得没有尽头。恍如一片倾塌的山门,浩荡穹宇落下毁天灭地的焚火。
师父的书房是茂竹修林深处的一处宽宅,藏书万卷,烧起来便无救火之机。通天的火焰舔舐着穹顶,将整个天空照成了血红。
我转头四顾,已是满面泪水:“来人,抬水龙来!”然而转望四周,却只有三人而已,一片无声无息。公仪晏说,师父傍晚时分召了所有哑奴进去伺候,至今却无一人出来。恍如整个人被撕裂搬的巨大痛苦,我痛的几乎失去了神志,跌跌撞撞几步后却被绊倒在地,哭道:“师父!徒儿求求您,您出来啊——”
回应我的却是巨大木柱倒塌时的轰然声响,和火舌舔舐时候发出的噼啪声。
天旋地转之中,这火焰似乎从书房一直烧到了整个山谷。那样也好,这天地都尽数毁灭了去,给师父陪葬。肆虐的火焰将重重楼阁勾勒出鬼魅的形貌,黑夜中倒塌的木梁帷帐燃烧如妖魔。恍惚间,似乎大火中出现了翻腾的帷帐,师父盘坐的身形若隐若现,若他已成枯骨,若他已成枯骨——
重浔忽然惊慌道:“阿九还在暖阁里没出来!”
我半跪在地上,声音苍白微弱,道:“快救她出来——”
若是我,若是因为我——是我让她跪在那里。
火中出现两个跌跌撞撞的人影,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阿九浑身带着灰迹,耷拉着半个眉毛,呛得不能言语。
心中掏空仿佛只剩下空洞却繁杂的棉絮,在稀薄的空气中艰难地呼吸着,我跪爬到她的面前,摸上她的脸。
阿九脸上泪水肆虐:“公主,我求求你……”
我道:“我都答应你。”
直到第二天夜晚,终于有一场倾盆暴雨浇熄了大火。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我便在那里跪了一天一夜。
在一片废墟之中,重浔翻拣着师父的骸骨,最终捧出几块焦骨,依稀可见师父森然的轮廓面容。
我轻轻伸出手去,口中呢喃道:“师父,徒儿知错了。”
眼前忽然一片黑沉,整个世界都坍落下去。
我昏迷了两日。
清和回来了。
唯有西南角两间水阁幸免,因而便将我挪到了其中一间躺着。睁眼时候,四人正在床前。清和伸手抓住我的腕骨。心底顿时一阵翻滚,眼中却十分干涸。
我闭着眼,转过头抽出手腕,道:“出去。”
漫天漫地的豪雨冲刷着尘世的肮脏,可九天之水归入百川之中,又能将肮脏带入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