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滚滚,惊慌失措的人群四散奔逃,也有不少人拎着水桶向牡丹阁奔去。我跌跌撞撞从人群中挤出去,心中知道再救已是不及。恐怕这场火,有大蹊跷。
空气通畅处,我将食盒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打开盒盖,霎时间血就凉了。
只有一只沉沉的花瓶。
方才是乔姑娘给了我食盒,路上并没有人转手,不可能被人狸猫换太子,除非——乔姑娘自己装的就是花瓶。
不对,不对。
我细细一看,这并不是她给我的那个食盒。可是何时竟被掉包了呢?
望着面前人来人往,心一分分下坠。
忽然有人轻轻按住我的肩膀。
回头一看,将惊叫生生压在胸中,忍不住道:“师父!”
师父穿着短打的褐色外罩,头上扎着个不伦不类的方巾,将手指放在嘴前:“嘘——那孩子,师父已经将他送走啦。”
我跳起来道:“您将他送去了哪儿?”
师父按下我:“哑奴一路跟着你进了牡丹阁,我便知道不好,叫他悄悄换了你的盒子。”
我道:“您——您找人跟踪我——”
他道:“哟,师父可是心寒,你如今出门不怕被狼崽子逮住,还不许人看护着?”
我磕磕巴巴道:“您——您知道那孩子是谁?”
师父道:“哑奴不能说,却未必不能听。我不关心这孩子是谁,只是他不能拖累了你。我会将他送到一户农家去,平平安安长大就如意了,别掺和你的生活。”
我苦笑了一下:“师父——”
师父摇摇手指:“哑奴偷东西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别说是换个篮子,就是在你面前不错眼地偷个活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既然拜了我门下,外界红尘事就不能再顾了,你可曾记得当初拜师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
我嘀嘀咕咕,半晌道:“说的是,自此世外与我无关,若是学剑不成,则陪剑葬于山中。”
师父点点头:“若是到了你问红尘的机缘,自然会叫你去。可是如今,纠缠那些宫中人宫中事干什么?乔姑娘若是要杀你,今日借着这个机会也就得了。可惜了——”
师父摇摇头,抬起屁股要走。
我慌忙追上,道:“师父,乔姑娘还有没有得救?”
师父倒竖眉毛:“长记性吗?”
我忙低下头。
他叹了口气:“这把火也是荒唐,她命中该有此劫。”
我被捉了回去,旬假自然是没有了。晚上和重浔阿九说起这桩事,他俩倒有不同的意思。
重浔盘着腿道:“这恐怕就是你师父放的火了。本来么,陷在情爱中的女人就有些神叨,且还把自己同心爱之人的孩子交给了你,若是哪日发狂,要你带她见如琢,那可怎么好。索性师父便着人放火,烧了干净。”
阿九皱着眉道:“乔姑娘对你说,襄助你回到周国,且永释疑虑?”
我点头道:“是。”
阿九道:“怕是乔姑娘自己烧的。若是她死了,连带着周国有人起疑,你也没了后患。这是要你借她的死筹谋布置一番。”
我皱眉道:“那倒不如说是我放的火。若乔姑娘要这样帮我,她可曾知道我如今不能离开合虚上人半分?周国知道她身份的人要么是如琢心腹,要么被灭口,届时我口说无凭,别人又能信什么了。且不说别的,就是我现在想拿着乔姑娘尸首去找如琢对峙,还没迈出院子就被师父的大棒打死了。”
师父收留我在此处,也是将我困在此处。当年清和学艺,每三年出山一趟。我尚且有了旬假,待遇已经很好。
重浔打了个打呵欠,道:“睡吧睡吧,猜来猜去搅的我脑仁疼,明日再说。”
几日后清和归来时,我正在树下择些梅花枝子,给师父做案头的清供。他在几步外的畸梅下立住,冰粲雪融般一笑。
我摇摇向他伸出手:“这几枝刚择出来,送你了。”
他笑道:“那师父的案头摆什么?”
我道:“就只好摆你了呀。”
他在宽大的绣袍中拢着我的手,一齐去师父院中。
“新嫂嫂可是个美人?”
清和道:“大家之子,极为端庄秀丽。”
我点点头,想不出有什么回答的话。
清和却道:“你可想过将来的日子?”
我看着远处新雪,心中忽然有些高兴:“不做御国公主,甚至不做公主,只要同你们都在一起,就是很好很好的日子了。”
清和微微抿嘴,问道:“你倒是不惦记父母族亲了。”
我有些苦恼:“若是回去,恐怕勾起无尽争斗。我不想叔父为难,既然如琢是个好的储君,又得太后喜欢,那便是他了。我在周国一天,就有人不安心一天。还不如互相不见,大家都自在。”
他尚未回答,就见师父从天而降。
我们两个惊愕抬头,说他从天而降实在不是夸张,师父他老人家,真真是从房顶上跳下来的。轻轻巧巧,并不拖泥带水,落地时溅起片片飞雪,好一副高人姿态。
只是脸上嘻嘻笑笑,手里又拿着一只萝卜,折了不少高人的气质。
我忙要抽出手来,窘得面上发红。师父却道:“清和,把你手里梅花给我。对,这只手,不是那只拉着凉铮的手。”
清和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将梅花递了出去。我侧眼一看,咦,耳朵竟然红了。
师父道:“你哥哥成亲,想来你看着眼红,为师给你打了几把好剑作补偿。为师是不是很体贴?”
清和抿着嘴。
我顾不得其他,只说:“师父可有赏些我什么?”
师父嘿嘿一笑,又嘿嘿一笑,却不说话。
我着急了,催促道:“师父?”
师父嘿嘿一笑。
我感觉耳朵里冒烟,沉沉道:“师父。”
师父将手一挥,道:“我在山后给你捉了几只豹子,这几日将它们解决了。”
豹子反应速度极快。当初清和带着我这个油瓶,尚且能将山中野狼在几招内解决,恐怕也是如此练出来的结果。
看清和皱着眉,师父拍手道:“你担心什么,她身边有我在。万一对付不了,为师护她周全。”
我道:“那徒儿先去了。”
然而到了山后,我看到铁栅栏围着的豹子,不禁觉得师父太狠心。这豹子,这豹子竟然没吃东西!
看到我的时候,几只豹子立马发出了快乐的怒吼。从前在宫中,也有几只豹子,因而我知道它们吃饱时候和饥饿时候的模样完全不同。饱餐的豹子尚有可能存着惰性,而这些困兽……
我决定等到师父来。
以他老人家的武功高深,解决一两个猛兽自然不在话下。我本也打算用石头当暗器,先伤了豹子眼睛,再杀了也不迟。可师父让我提着剑去,意义明确。
不如,不如试试玄皇九婴?
玄皇是至阳武功,九婴确是至阴。自然这世间万物,都要以柔克刚。
可有一个重大问题:我还没学九婴。
只能硬碰硬了。
等了半晌,师父不来。他兴许也来了,在那棵树上摇摇站着,等我落入下风,便腾云驾雾而来,赶在我临死之前救出半个胳膊。
玄皇此功,我从未与人相对用过。因而抽剑出鞘时,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若是这豹子一掌过来,拍断了我这薄软的小剑……
我咬着嘴唇,挥剑刺出。第一招玄同光影,霎时间有雷霆万钧之力磅礴而出,一震之下如九天浩荡无根水倾泻而下,手中剑似有千百擎天之力,当即见血封喉。
三只猛兽轰然瘫倒,四肢抽搐了半晌,便如抽空的血囊般悄无声息。
尚未饱餐的豹子,却成了玄皇的宴飨。
只用了一招。
师父遥遥走来,空旷的林地里回荡着他的鼓掌声。
“极好,极好。万里寒光生积雪,你用玄皇果然挡得千军万马。”
我慌忙下拜:“徒弟不敢……”
师父道:“起来,我思忖着你若是用九婴——”
我道:“用九婴是如何?”
师父摸着胡须:“九婴步履如临水凌波,蹁跹摇曳,而你使玄皇使得这么好,怕是刚猛型的,柔不起来……”
我强忍着道:“师父,徒儿也是个女儿身。”
师父颇有兴趣,上下打量着我:“是吗?”
我咬着牙说:“那您以为清和是断袖?”
师父笑道:“只是你方才用剑刚猛,实在没有半分女儿气息。这么说来,你若是能跳舞,给为师瞧瞧。”
我纳罕道:“这同跳舞有什么关系?”
师父道:“若是能跳舞,这九婴便会好练一些。”
我哦了一声,转头正要去换身衣裳,忽然想道:“那师父,您的九婴使得如何?”
师父严肃板正,咳嗽了一声:“自然很好。等会儿为师给你跳一段。”
在宫中,我学得最好的,也是剑舞。然而师父既然要看柔美些的,不如跳袖舞。
山中并没有彩缎,白绸倒是不少。一片茫茫大雪之中,我穿着一身白色舞衣,心道师父他有可能根本瞧不出我。
希望师父有好眼神儿。
长时间没有跳舞,脚步有些凌乱,索性一闭眼不管不顾,按着自己心意来。龙形鹤走,很是逍遥。这袖子在手中软软绰绰,然而挥洒出去却自如收放,隐隐有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