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并未让清和陪我练剑。他早已出师,待在谷中还有许多外界事务要处理,这一阵有些忙碌。
我抖抖索索站在木桩上,强迫自己盯着师父的眼睛。而他还在水边吃着嫩萝卜,并不准备上来。
萝卜太硬,掰开花了好大腕子力气,师父甩着手,向我道:“你吃不吃?”
我心道,半个时辰前你就让我站上桩子,现在却拿萝卜引逗我,实在过分。
我提着剑,紧张地摇摇头。
师父忽然抡起胳膊一个大甩,叫道:“接住了!”
我唬地一个机灵,远见一块不明物体飞了过来,伸手一接,果然半个萝卜。
胡乱啃了几口,心中暗暗祈祷师父能快点回归正轨,日头越发毒辣,热的我汗珠直掉。师父兴致不减,眼中带着盎然笑意稳步走上了木桩。
兴许这桩子并不结实,师父踩上去的那一刹那,它发出了不详的嘎吱声。师父大胡须下的皮肤微微变红,抿了抿嘴。
清和恰到好处地出现。他只看了一眼,便道:“你倒是进度快,这么早就上了鳄鱼池。”
听闻清和也上过这木头桩子,我心中有底多了。师父并未顾他,只面向我道:“你是个聪慧的,现在我同你练练你师兄最擅长的招式。”
我提起剑来,却不知道清和最擅长的招式是什么。在我看来,他什么都很擅长。
而下一刻,师父将手一抬,将我推进了水中。
口鼻中灌入大量的浊水,四肢越来越沉,却记得手中这好剑是清和所赠,紧紧抓住不肯放手。水下透进阴惨惨的光线,仿佛不远处有丑陋的身形,我拼命向上游起,抱住了木桩。
耳边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有沉重的东西坠入水中。扭头一看,如水魅般不甚清晰的身形,漆黑的发,皎白的脸,甚至能看到薄凉却鲜红的唇。他的力量极大,只一下便将我托出水面。碰到空气的那一瞬,我大口吸气,湿漉漉的碎发贴在木桩上,眼前只看到师父的衣角。
在他翻上木桩的那一瞬,有黑绿的眼睛探出水面,又悄无声息地潜了下去。
我踉踉跄跄回到陆地,几乎一刻也不敢松开清和的手,几乎带了哭腔:“师父——”
师父眼中的寒意几能冻人,冷然道:“你为何要救她。”
清和带着薄薄的怒意:“她只入山一个月,你就推她下水,是要叫她死!”
师父一甩袖子,随意道:“有何不可。”
“我自有不让她死的本事。”
清和怒道:“若是鳄鱼咬了上来,师父有什么本事救她?”
师父道:“我起了卦,她不会死于鳄鱼之口。”
清和道:“师父荒唐,岂可以人命玩笑!”
我轻轻拉住他的袖子,如此说话是大为不敬。而师父不以为意,道:“你救过他一回,却未必能次次救她。今天你救了她,还累我明日再推一次。”
我脑中一片空白。
师父将斗篷披在我身上,道:“明日午时,你一人来此。想办法活命罢。”
我将冰凉的手慢慢滑出清和掌心,看着师父独自离去,轻声道:“他当真是合虚上人。”
看着隐隐的寒气,我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整整一天,我都花时间在院后一条小溪里练习扑腾。从前游水只是在宫里的浴池罢了,最深也不过没顶。而如今为了保命,自然不能靠三脚猫的技术。
并无第三人知道此事,我不欲告诉重浔阿九,免得徒惹他们担忧。
可是第二日,师父根本没有出现。我在池边直挺挺站了五个时辰,打发无数仆从去寻他,都言并未见到。我一边等一边给池中鳄鱼喂食,满心希望待会若是掉下去了,它们不吃我这个加餐。
师父消失了三日。
本来我是满心忧虑,后来却有些疲软。想他各样本事都如此卓绝的一个老头子,劫财的遇上他倒霉,劫色的遇上他亏本,并没什么值得担心。却对他莫名消失这举动有些气闷,无论如何,也该给他的乖徒儿留个口信罢。
清和更是道,师父若出山,必定会搅动天下不安生,倒不如叫我为梁国上下几百万人担心。我问若是在山中野游呢,他道,不如为山中多少猛兽担心罢,死期已至了。
于是我很是放松。前些日子天一放亮就得练武,晚上还要去书房读书,实在苦不堪言。这几日我得稍微调整两下,将睡眠补足了。
三日后师父依旧没有出现,却从山外进来一个大夫。这可是个稀奇事,且不说合虚上人此处多少年不入外人,若能拼进来一两步,必然都是武功卓绝的高人。而这位大夫颤抖着胡子尖,佝偻着背爬入谷中,喘得三天下不了床。
公仪晏却道,这是上人的亲密好友,此次是来采药的。
公仪晏前几日有些发闷,阿九并不怎么搭理他,重浔日日以练武为乐,连谷中仆从也是哑巴。因而这位老大夫一来,他过于热情激动。大夫刚一能起床,他便日日以端药端饭为由头,在大夫房中赖着不走,而这大夫竟也是个话痨,两人相见恨晚,一拍即合,激情澎湃,每日都说个痛痛快快直到半夜。遛鸟唱戏,喝酒猜拳,练气功玩蝈蝈。
后来索性搬被子住到了一起。
更惨的是,重浔本就是个好热闹的,偶然听他们房中欢声笑语一片和谐,当即揣着两块糕就进去了,立马能接上话茬。自此三人天南地北无所不说,虽然打麻将三缺一,却形成最为稳定的三角态势,东苑这个茶话摊子牢不可破。
我觉得师父若是再不回来,他这个清修之地就要报废了。所谓清修,即是在一块风水养人的清静地方做些修养之事。可如今山中野豹长虫因打猎少了许多,恐怕风水有些改变,再则,他们这般热闹,正是红尘中世家公子寻欢逗乐的模样,再叫来几个歌姬就齐全了。
虽然没叫什么歌姬,漂亮姑娘的话题倒是一天换俩。这老大夫看来也是个年轻时有两个红颜知己的,聊起来有些不能自持。
我正想同重浔磨磨枪,却在一片树荫下看到他同那老大夫聊得极欢畅。重浔盘腿而坐,手中抓了一把瓜子,且嗑且乐。
“便是这魏国公的女儿?”
“嗨!”大夫极其来劲,凑近了神神秘秘道:“这辛离姑娘长得啊……真是凡间绝无仅有的一个美人,绝对衬得上倾国倾城四个字,那可真真是明艳夺目。当今圣上见了,赞她是繁华间一朵太平花。”
太平花这这名头听着奇怪,兴许这姑娘美貌便能换来太平,可这几年没听说有梁国和长诏国联姻的消息……难不成是几十年前?那这太平花恐怕已成了橘子皮了,是老大夫年轻时候的梦中姑娘。可以理解,人上了年纪是有些怀旧,且看不上如今发展的潮流。
重浔向来对美人极有兴趣,当即凑上去问道:“可见这辛离姑娘……是偏向艳那一类型的?”
那大夫捋着胡须,乐呵呵道:“艳极!美极!再不复有此容颜至盛之人!”
重浔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道:“若论美,同我们那丫头比如何?”
那大夫眯着眼睛,想了一想。“老朽方才说,辛离姑娘光华耀眼,观之若三千繁华之景;而公主乃是金魄玉魂,清冷如浮冰碎雪。二人不可相较。”
重浔似是大为满意。“这么说来我倒觉得这丫头更好看些。那便好了,我是他哥哥,我俩容貌是极相似的。”
我在树后暗暗咬牙,苦于无法立刻现身,否则必然他就地正法。
“可这姑娘呢,却是个病秧子……那年国公也将老朽请到府上,望能调养调养。老朽别的不敢说,医术却……哈哈哈哈,有几分天赋。其实辛离姑娘的身子只是一般闺阁女儿的柔弱,并没什么先天不足,只是有些心思细腻,平日多思……”
我着实不想再听他们聊这病根,便从树后走出,向老大夫先赔不是:“本也不想打扰二位清谈,实在是有些枪法记不得了,只好在师父回来前多磨磨。”
重浔拉着脸,叹口气道:“你先吃把瓜子,急什么。”
老大夫也极不情愿,他二人在地上蹭了蹭,却不肯走,我只好道:“公仪公子在厨房嘱咐下人蒸海棠蟹包,方才过来的时候第一笼已经好了。若是二位忙,我就先去要一笼。”
他二人嗖嗖抬起屁股,朝厨房奔去。老大夫十分矫健,重浔扭了脚腕子,已经落在后面。我上前抓住他的肩头:“公仪晏蒸包子倒是不假,可现在刚擀好皮,你先别着急。”
重浔回头怒道:“诓人倒是出息了,这几日怎不见你找清和,见着他也避开走?”
我笑道:“老是烦他不太好意思,哪比咱们……”
重浔忽然定着看看我,挑起嘴角笑道:“你也有知道不好意思的时候?”
我有些脸红,的确是不好意思了。
其实这也很好解释。清和嘛,的确担着我师兄的名头,可他路数太过奇葩,长得好又有能耐,一个人挑着这么多重身份担子,有泰山崩于前也大不了拯救个孙猴子的风姿,实在让我不敢亲近过头。我心中觉得,清和实实在在堪当偶像。
偶像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我这几日见了清和也有些避而远之的意思,和这般人物靠近三十米的距离说话,呼吸就有些困难。偶像面前,压力太大了。
可这种崇高的想法,怎么能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重浔他并不能懂。
重浔有些羽扇纶巾的意味,陶陶然捋着空气的胡须,悠然道:“你莫不是看上他了罢。”
我先是一愣,随即哈哈一笑:“瞎扯什么淡,你看我这样,竟像是看上了清和?”
重浔微微笑道:“喏,这个事,不过是有个契机罢了。契机到了,还得外面明眼人看的清楚。早先在路上你没下手黑他,已是第一重不对头。再则你跟着他漫山遍野地转悠,放了十二个心地住在他府中,是第二重不对头。再则那日他又捞了你,便不太好意思见他了。凡此种种,皆是因你终于发育,看上他了。”
仿佛有几个大棍砸在我的头顶,脚步飘虚不定,眼前人影也是白晃晃的。这可不能,我若是对他存了这般心思——
“你不信?倘若你有胆子在他跟前三天不洗澡,我就看走了眼。”
我怒道:“你作践人干什么,即便是师父跟前我也不能三天不洗澡!”
重浔搭在眉骨处,悠然看着浮云:“咱们在浮墟山上摸爬滚打的时候,足足七天没见过清水,你不照样淡定得很么。”
我尚且不及回答些什么,他又拍拍我道:“这是个好事,眼光也不错。自己再琢磨琢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