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地路远,这一番恍如逐出京城,且正在秋凉之际,无尽萧萧落木随风,袖袍亦在风中扬起回旋。我骑在马上回首望着城楼,紧了紧斗篷。
众人一路欢声笑语,直到骁山北麓,一行人骑马正绕过嶙峋山石,眼前顿时一片开阔。脚下道途坦坦,一千里封国铺陈开来。
重浔以手搭在眉骨处,眯眼看了看,道:“南尽处就是公主的府邸了。”
我抬眼望去,水墨似的楼阁殿宇在重云下却是一片暗沉沉的漆乌堂皇,许久默然。
重浔同阿九的身后只有一个骑马颠得欲吐的侍女。我本有四个贴身侍女,昭王去世后,为表哀思,我将其中一个置在哥哥宫里做侍奉原主之意。竹笙留在宫中,便只有临水同拂尘随我就封。拂尘在前一个山谷口吐得七荤八素,只好同几个人留下歇息一会儿。
“临水带所有人下山入府。我想游历山水一番,重浔阿九与我同行。”说罢调转马头,向北而去。重浔阿九互相看了一眼,跟了上来。临水急急催马上来,问道:“公主到哪里去,还没入府并未算就藩,难道不先告知皇上一声?再者身边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这叫人怎不担心?”
我笑道:“到了封地就算就藩,我又不是新官上任,入府处理什么政务。游山玩水本就不是叫人服侍的,若是你们在,我还得时时端着样子。我散漫惯了,早就想这一天,你也知道。”
临水急红了眼,道:“这分明是公主嫌我们在跟前了。”
我停马道:“是。若猛兽来了,我还得上去救你,岂不成了我伺候你了?好生在家呆着,过几月我就回来。”
临水也停了马,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末了,她点点头道:“公主万万小心。”
我亦点头道:“知道了。”于是分拣了少许衣物,因为此次出行本来就是为了历练,也不用顾及脸面排场,并没什么太多衣物更换。兵向来就是在重浔身上,也并没什么其他要打理的。我扫了一眼众人,皆是宫中亲侍,想了一想,还是叮嘱道:“我懒得听那闲言碎语,因而此举虽不有违礼法,却仍不要叫外人知道的好。若有地方官员前来拜会,便一概托了身体不适。若有实在需要我出现的场合,临水便装成我的样子,在帘子后头摆个人影便妥。”
临水下马跪地,死活不肯。我扶她起来,道:“你再不肯,我便只有把公主印给你。拂尘脚程慢,等下她来了,便把这话依样告诉她。”
同众人分别,我们起初倒是十分松快,仿佛自樊笼中遁逃而出,山中风光奇绝,更让人将前路艰险的顾虑抛在脑后。重浔翻捡包裹,我们只带了五天的口粮,然而看这山路远近,约莫三天之内就可到梁国。合虚上人的山谷入口恰恰要从梁国境内入,为此不知有多少人埋藏在梁国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然而多数人都被莫名其妙的关卡淘汰了。
重浔骑着马摇晃过来。“凉铮,情况不太好,”他拍拍口袋,“我方才发现,我挑的粮食里有一袋全是硬核桃,”
阿九皱起眉头。
重浔接着道:“没带钳子。”
我们无言地看着他。
重浔轻快地笑道:“但是我的牙很好,只要这么一咬——”
阿九气的发颤,道:“你怎么不往脑门上磕?没准还直接补脑。”
我道:“补上的还不如磕掉的多。”
重浔将手搭在眉骨处,眯眼看了许久,道:“天要黑了,咱们生火罢。”
三日后,我们到了子月口。三人立马,望着谷口外万丈红尘,已是梁国。
我已换了丫鬟的衣饰,阿九是寻常闺门小姐的样子,重浔扮成个武夫,三人具是满脸风霜之色。重浔嚼着兔子肉,道:“这些天梁国在抓壮丁,你们必须得看护好我。”阿九道:“你偏生要扮成这样,若是打扮成个丫头,自然没有人抓你的丁。”
重浔哼道:“我堂堂一介五大三粗的丈夫,岂可苟且偷生!”
阿九忍了忍,看着重浔历经风霜却依旧秀气文净的脸庞,还是克制住了即将喷薄而出的话语。我翻身下马:“咱们前路必得走路,便将马放在林子里罢。”
三人艰难跋涉,许是我们道途过于荒僻,下山后依然在树林子中走了半天的时分,才看到阡陌农舍。
重浔找了个干净的石头坐下,喘着气道:“咱们先买些热乎东西吃罢。”阿九一摸腰间,道:“银子都在我这里。咱们省着花,半个月尽是够了。”
正巧有几个老农扛着锄头走过,我抓住一个问道:“老人家,我们想去镇上吃饭住店,怎么走啊?”
那老农舒展开黝黑的皱纹,笑呵呵道:“恁要弄啥嘞?”
我道:“吃饭,住店!”
老农大声道:“镇子上这几天乱,恁们三个闺女——咦,这还是个男娃嘞,长得水灵的很!”
重浔一挺胸,大声道:“老爷子,我这么魁梧英挺,您能看成个姑娘!”
阿九摁住他,道:“老人家您接着说,镇上这两天怎么了?”
老农说:“抓壮丁。往东再走十里路,就到镇上了。不过这个男娃长得嫩,可能也不抓。”
说罢老农扛起锄头走了。我忧虑地看着他们两个,说道:“为什么合虚上人一年开谷一次,偏偏选在这个时节?”
阿九道:“也许这是他兴致所至。”转头又道:“重浔——”重浔已经走出几十米远,背影看着有些萧条。
待我们三人累如牛喘的到了镇上,抬头才看到一片热闹蒸腾的景象,街上不少小商贩吆喝兜售,妇女抱着藤条篮子走来走去,并不见什么官兵。我向阿九要了一把钱,在手中掂着玩,道:“重浔,你说同大周的人在这里能接上头,到底是何人呢?”
重浔支着腰道:“你可知这人是谁?是梁国崤王身边的亲侍。此人从小就长在梁国做咱们大周的探子,运气极好,被崤王看中当了陪读,连带着他的父亲也在朝中极有脸面。”
阿九若有所思。梁国的皇帝到这一辈只得两个皇子,长子是皇后所生,可惜天生跛足,倒也勤勉好学,十五岁时入主东宫,如今也有二十岁了。二皇子却是后宫一卑微宫女所生,自幼聪明伶俐,也颇得皇帝喜爱,便封为崤王。我曾听宫中传闻,有朝臣嘲笑梁国子嗣单微,好容易生出来不是瘸就是拐,要么生母位卑,总之不得十全十美。然而这嘲笑的很没道理。生孩子并非能被人心意左右,想那梁国皇帝,何其努力,然而后宫粉黛三千也只给他拼凑出两个孩子,且他们梁国观念落后,又不让公主即位,幸而这两个孩子也都是皇子。再者,大周的皇室近几年也没有枝繁叶茂,这帮朝臣实在是笑得早了一点。
阿九忽然道:“说来话长。这个陪读,我仿佛听父亲说起过,身世倒也是十分的隐秘——”
重浔大声道:“咱们先吃些东西行不行?等下吃饱喝足,再好好分析这人的来头。”我一听也十分有道理,便顺手先买了几张烙饼,扰不过重浔事多,又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走了几步看到摊中有卖栗子的,重浔道秋天的栗子吃了养生,便抓了两把。一路下来我的袖中空空,只剩下没咬两口的饼。
重浔举着葫芦,向我们道:“从这个镇子出去再向南走五十里路,就到了青冥山。此山险峻,只有一口可入山,却被合虚上人设了关卡。若是不过这个关卡而上山,如今已有无数人试过这个法子,却没有活着回来的。”
阿九十分担忧。我道:“我们凭本事过去,倒也不怕他为难。只是叔父告诉我,关卡入口是个饭馆,想来很有些蹊跷。”
重浔点点头,道:“那却不知有多少奇门暗道,怎的一个饭馆能阻了这么些人,难不成饭馆的老板是孙猴子取经路上的妖怪。”
忽然周围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我们身边的小商贩急急卷起东西四散逃离。霎时间人仰马翻,我拉住一个问道:“小哥,这是怎么了?”小哥张开嘴,焦急道:“这——这,这是,啊,是是——”我放开了这个结巴,抬头一看,百米外一队黄澄澄的人马卷起尘烟,赶忙向重浔道:“快躲起来,那是抓壮丁的。”重浔四顾左右,河畔唯有一片菖蒲,四周全无屋舍圮墙可可供遮蔽。重浔若是刚出国境不久便被抓成了壮丁,我们队伍可就少了三分之一的有生力量。情急之下,我一脚把匍匐在河边的重浔踹进了河中。
几个沉浮上下后重浔牢牢抱住一截河中浮木,异常愤怒地吼道:“你干什么!想让我顺流飘到青冥山?”
我蹲下来,朝他做了个噤声地手势:“你躲在河下他们便不会发现你,等会你努力憋住气,等我和阿九打发他们走再上来。”
诚然这是一个不太好的计策,但勉强能过眼前这关,就是阿弥陀佛。我和阿九装作路过此地的普通女子,离开重浔落水的地方几十步,那队官兵就过来了。
为首的一个先下马,朝阿九呼喝道:“家在哪里?有几个男人?”
阿九低头泫然欲泣:“爹和哥哥都打仗去了,娘早就没了,这里没有别的亲人,我们只好收拾东西出来投奔姑妈。”
本指望着这群人能放过我们,没想到为首的那一个上前两步,笑眯眯看了一会阿九,捏住她的脸往上抬起。我低着头不敢抬,眼角里瞟见阿九硬生生别开了头。那军官也不火,仍然笑着说:“你去投奔亲戚做什么,倒不如跟着我。身边这个丫头也一起走。”
他身后的人上来拽阿九,阿九拼命扭身,怎也敌不过三四个强健的官兵。我没留神被人抓住了手腕,抬头看见一张粗犷男人的脸。他手上力量奇大,让我一时挣脱不开。
他愣了一愣,然后扭头对身后人道:“这……”
耳边忽然传来衣服撕裂的声音,竟是阿九的袖子在挣扎中被扯了下来。我被死死抓住手腕,愤怒之下回身一脚踹断了他的腿,顺道抽出他的剑,直面劈向轻薄阿九的那男人,瞬间身首异处。
周围十几个人立时安静下来,反应过来后各自抽出兵器冲了过来。阿九被我扯在身后,兵器极为顺手,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十几人横于眼前。
重浔气喘吁吁地跑来,浑身是水:“打完了?我还没加入呢。”
我扶着阿九,宽慰道:“下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