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觉得这桩事有些诡异,然而杨公子表情看起来高深莫测,不知底细如何,我便不动声色抽出了手,擦了擦嘴角,沉稳道:“《乾玄图》乃我朝立国圣物与根本,孤自然知道。然而公子方才所说……孤确实不解。”
杨公子离席,深深下拜道:“请恕臣方才无理。臣此次前来,乃是受皇上嘱托。恐怕公主听完臣所言之事,便做好了打算。”
听他话中的意思,恐怕我也不能有别的打算。我哦了一声,道:“公子请起,原来是叔父嘱托公子前来。却不知公子方才为何说起《乾玄图》?”
杨公子胸有成竹道:“正是。不过公主说一一应验,却有些草率。此书推演至今,应验了大大小小无数战事,最大的一桩自然是八十年前,玄章十九年天道变动之事。”
大周玄章十九年,崇国公起兵谋反,几个月中便逼入都城。大周皇帝退居坤山青冥山西侧,自此偏安一隅休养生息。崇国公建立梁国,如今各自五千里山河,平分天下。
我不知他为何翻出这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只见杨公子缓缓一笑:“按照《乾玄图》推算时日,恐怕十年之中,大周便要灭了梁国。公主若是不想做储君,便只有下嫁于臣。”
火苗再次窜腾了起来,他这张人畜无害白净透亮的脸上虽然一派天真无邪,可是话语间仿佛我并无其他选择,翻不出他五指山之中。他这意思极为明白,这个节骨眼上当上储君,身上就担着复国的重任,若是我没甚斤两,反而将大周搞得灭国了,那就成了名垂青史的亡国之君。
可是我从来无意于朝政,若是哪一日我当了御国公主,被百官约束着不能打架练剑,兴许我会将朝堂变成武场。
若不是名垂青史的亡国之君,也会是名垂青史的无道昏君。
我放下茶杯,笑道:“叔父向来是爱推演《乾玄图》的,孤便先去求问于他。”
叔父平生只是爱算卦和抚养孩子,于是这皇位便是他的一重煎熬。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从来不想当什么劳什子的皇帝,索性上面有一个哥哥顶着,左右也轮不到自己。然而我刚刚出生不久,父皇便驾崩,各地藩王颇有一些动向,于是在遗诏和朝臣的双重压迫下,叔叔被迫挺身而出。
幸好,幸好,继承皇位的同时,也收获了我和哥哥两个孩子。这令多年不孕不育的叔父倍感欣慰。
杨公子尚未反应过来,我已经退了席。路上正见显阳殿一个太监躬身走过去,便向他打听到叔父与婶母何在。
那太监恭声道:“皇上与皇后正在书房。”
今日天气颇热,后襟已粘湿在背上,身旁侍女扇着燠热的风。进了叔父的书房,见着婶母正在一旁翻闲书,叔父又不知在推推算算些什么。见我进来,叔父温和道:“这几日玩的还尽兴?”
我支吾了两声,踌躇问道:“那位杨公子……?”
叔父温然一笑:“知道你是为了这事。”
然而叔父一向说话风格是含糊隐约,聪明人一猜就透,我只有直愣愣杵在原地。
他轻轻敲击着桌面,闲闲道:“这么大人了成日舞枪弄棒也不好,去外头见见世面。”
我等他和蔼的一番训诫。可是这个开头,怎的倒不像是下嫁的意思。
“我已经同阿九和重浔说了。各中关窍,分寸拿捏,自然不用我来提点你。他们都是知道轻重的,跟着出去我也放心。”
我猛然抬头,阿九若算是个陪嫁,重浔却算什么,难不成他也是个陪嫁?
“什、什么?”
叔父温和道:“下月你出宫,去寻合虚上人罢。”
我有些懵。若今日叔父能长篇累牍地谆谆嘱咐,我倒不会特别放在心上。但他神情丝毫不投入,仿佛不过叫我去端一盘酱肘子。这让我心中反而惴惴不安,千斤重的包袱轰然砸下。
叔父摸着下巴,道:“合虚上人欠先帝一个好大的情分,他言明助我大周乃是还人情,你自去求他指点一二,毋用担心。”
我道:“可是合虚上人……他在何处呢?”
叔父将手一挥:“我已算过,你此去虽多有坎坷,却最终能成正果,一路上有贵人相助,只顺其自然。”
合虚上人据说是个老神仙,乃天下大智慧大逍遥之人,几十年不出山,有了兴致便云游四方。十几年前他游到宫里跟叔父说,会在今年的桃子节推演出梁国灭国的天命。只是他老人家如今还记不记得这句话,就不知道了。而据我所知,上人极其喜爱玩笑,万一我跋山涉水寻着了他,老人家一捋胡子哈哈一笑说老朽忘了,那岂不令人无所适从。况且,我到如今也没想通桃子节是什么日子。
所有人都将他看作一位地位尊崇,却有些……为老不尊的逍遥神仙。自己仿佛讷讷答应了一声。婶母有些不忍,向叔父道:“凉铮一向糊涂,你别像老神棍似的说话遮云带雾。”
叔父咳嗽了一声,道:“对外则称,熙桓公主尚无良婿,先离京就封;合虚上人居住的仙山是在你封国境内,你到了封国再行事。”
我回过神来,问道:“那么那位杨公子其实……”
婶母合上书,道:“大周公主若是过了十七依然不嫁,便是意授的储君。如今朝中不稳,都疑心你再三出嫁不成,是为了东宫之位。如今情势不同往日,人人都待着大周复国之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然而平阳王如琢得朝中人望,又得太后喜爱,你若不能为国立功,便连容身之处也无。”
叔父侧过脸去,缓缓一笑:“自然,你是不能轻易下嫁的。这位杨公子,也只是个不成器的幌子罢了。”
可是,可是这合虚上人,却让人心中相当没底。我记得小时候合虚上人来到宫中住了一个月,正巧我听王公公说他体虚下漏,夜间失眠,觉得这个句子十分新鲜,便拿来一用,原话照搬给了上人,请他给我开个药方。合虚上人听罢,并没有掏出什么丹药盒子,却拈着胡子教了我一套“健体气功八段锦”。
直到我长大,知道什么是“体虚下漏”,捶胸顿足后悔不该拿男子遗精疾病去询问合虚上人。
然而叔父已经这番交代了,便不能不去。我记得自己还喏喏应了两句什么,脑中浆糊的很,只想回去把重浔阿九摇晃摇晃,一同合计这趟没谱的事,便退了出去。
重浔靠在树下,啃着杏子慢悠悠道:“你不想去?”
我摸了摸脸,怕是刚才表情太沉重,让他看了出来,道:“咳,这个么,是大事,我能被叔父瞧中自然不该推脱,只是丝毫没听他提起,心里没底的很。这几日婶母还让我相驸马,若是真如你们所说,那地方路途遥远又艰险非常,成了亲就要出远门,白白拖累一个青春正健闺中枯守的男子。”
重浔把手一挥:“那不打紧,便就让驸马在闺中怨着,毕竟国事要紧。新婚立刻就别,其实相当有风味。”
他这番话说的简直惨不忍睹。念重浔从小在诗书上很不开窍,叔父也就放他专门习武了,于是如今便没文化至如斯地步。
阿九向来关键时刻很严肃,此时靠谱道:“皇后娘娘先同我说了,但她也忧愁的很。因为皇上的意思是,为防人多口杂,便叫重浔做个护卫,我伺候你的起居,其余人一概不得同去。”
她顿了一顿:“此去自然是危险了。只是这天命乃关系大周复国,非皇室宗亲去取不可。而且这一取,又带着担复国大任的意思。若是得了,可不止一个太子位……你晓得这重意思。”
我自然听得明白。此去拜访合虚上人是关乎社稷的大任,这社稷功极有可能是立国本资本。再况且,以后坐的可就不是太平天子位了。恐怕复国之后,又能掌天下权柄。
故而我干净利落道:“我不去。”
阿九坐下道:“你也不用着急,此事办成,未必就要接手大位,只是圣上对你寄予重托,你如今就推脱,倒恐怕让人失望。你算算,他至亲的人可还有谁,还可遣谁?自然他便会想起昭王,又惹他伤心。”
我给阿九说的心里发毛,沉痛道:“那我便去了。”
她一笑,道:“别这么伤心,你且想这一趟远门又能给你机会推迟选婿了。”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路上遇到个什么人倒也可能。”
然而重浔面色凝重道:“此番,必然是叫你多出去历练历练,而所谓广开姻缘绝无可能。唔,不过我觉得这个远门出的甚好,需知道你常年看着我等如花美眷,自然有些审美疲劳,这次私访见到的男子相貌必然都不如我出众,于你也是一大新鲜事。不过也不要因此而灰心。”
我木木地回答:“上官将军,如花美眷不是这样用的。”
重浔悠闲地靠在树干上,不满道:“你们读书人不要这样计较么。”
等我们闲话几句,突然阿九从树影后晃荡了出来,俨然是一身世家公子打扮。重浔奇道:“你做什么?”
阿九说:“此去不比往常,我手无缚鸡之力,女身出门怕会拖累了你。不如装扮成男子,或许少些算计。”
重浔一翻身从树上下来,两眼精光道:“是了,我倒想起一个法子。咱们若是真想护着凉铮,反而别把她放在中心位置。如果人人以为你是公主,那么明枪暗箭自然向着你来,凉铮便可平安。”
我怒道:“什么烂招,阿九身上一点功夫也不会,你让她当箭靶子,那不是去送死吗!”
重浔认真道:“自然不是,阿九若是公主,你便是护卫。公主不会武功情有可原,护卫的武艺如何高也不会惹人猜疑。只要我们两人拼命护着阿九,自然你也平安阿九也平安。”
阿九先前一直低头听着,此时抬起头来道:“这倒是好主意,凉铮你便听了罢。所谓凶险,也不过是权衡之下稍不凶险的法子,更何况是你为重还是我为重,这种时刻容不得长情。”
我道:“毕竟……”
重浔干脆地一拍手,道:“如此便了。”
我刚想张嘴,他一黑脸道:“昭王去了以后只有咱们三个一起长大,你平日也当我兄长一般,我难道会害了你么?你若再不听我俩的劝,我便去求皇后给你早早指个婚事,到时你情窦大开热情如火,只想同他终日厮混在一起,再要上路便会觉得心里虫咬狗叼一般,才真正难过。
我只觉得心中火苗往上窜了好几窜,费力压了压火,咬牙道:“你可知道我这些年听从你的意见,从来不是因着你足智多谋,而是因着你话里实在没甚文化。”
后几日宫里很是忙乱,我只坐在桃花憩外的石凳上磨剑。重浔将一切准备利落,便在我耳边一天几个时辰地唠叨:“……合虚上人住在青冥山里头,是个僻静的地儿。进他的山谷必要经由一个专人把手的道口,那时我们在外头早已同人接上了头。同那些人啊,要亲近也要防备,免得……”
终于我承受不住,提着剑站了起来,按着重浔的肩膀道:“辛苦你了,这屋里所有的兵器,都要带上的。”
他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吼:“你疯了是不是?屋里一共有三把剑五把刀,背在身上跟一捆柴火似的……”
我淡淡道:“房梁上还有几条棍子,都是我平时最爱,记得也带上。”
唯一觉得靠谱的是,叔父算卦从来没出过差错。且除此之外,我去向太后辞行之时,她露出比平日和蔼得多的神色,且又殷殷嘱咐好一番在封地上不能乱生事。听闻李公公说,前朝也有多封奏折请我离开京师前往封国,抑或是下降,我也知道如今此地留不得。
李公公担忧道:“好几位大人提出,如今太后有平阳王与公主两个亲孙,且平阳王如琢英姿天纵,也该立为储君。这话并无道理,只是……”
他积年皱纹中满是疲惫忧虑:“只怕对公主不利啊。”
势欲我往,不可违拗。只是担心阿九,她一介深宫弱女子,却要随我去那龙潭虎穴。
阿九因是自小就订下要嫁予昭王的,结果昭王早早没了,任谁也不敢提亲,便将她这么晾在宫里,一晃到十九岁。如今不仅没嫁出去,反而混的和我出了宫。我心中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我朝李公公一笑,道:“临别之前,总要见见如琢罢。”
李公公嘴角含着一缕谦微笑意,躬身道:“太后已传平阳王明日入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