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毛笔还悬在半空,笔尖玄墨凝聚成滴,多了就顺着笔尖蜿蜒而下,滴落在方才写满字的左伯纸上,弥漫着渲染开来,渐渐侵吞了纸上原有的字迹。嵇康回神将目光重新落在纸上,见纸上已然字迹模糊,只对着那纸盯了一会儿,便潇洒如常的抛却了手中的笔,安闲移步,负手走了出去。遇上迎面而来的斓戈,他只是略微点头示意,越过斓戈向门外走去。
“先生?可是要出去?”斓戈倒是习惯了嵇康骨子里的冷傲和疏离,就不以为意了。只是以她的方式同嵇康交流。
嵇康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止住脚步,继续先前迈着步子,语气极淡,“我回家取《齐物论》。”
回家?是了,斓戈忘了,嵇康成家了。
斓戈站在原地,在他踏出小筑的那刻回了屋子,她其实说不清自己此刻的为何,难过的,不明的……种种交错五味陈杂,在心头悬着,放不下又清明不了。
嵇康走在山间的青石小路,他故意绕了远道,不只是在逃避与斓戈的四目相对,还在逃避面对长乐亭主。新婚第二日,他就来了小筑,在以自己的方式同权贵抗争着,中散大夫吗?此官位不过是他最为魏武帝曹操孙女婿的馈赠,他是全然不放在心上。可躲了这么久终究是要回去的。
兜兜转转了许久,嵇康才来到自家门前,却依旧是门扉紧锁。嵇康只得将怀中钥匙取出开门,推开门的那刻嵇康有些怀疑这是自己的家吗?
之间院中植了花草,正值春季满庭芬芳,花香四溢,香远益清。盎然生机下,蝶儿成群款款而飞,鸟雀结伴停落驻步。一切在日光的照射下,欣欣以向荣。院子没了以前的荒芜空旷,反而生出一派祥和。
此情此景,震撼完全不能够概括嵇康的心情,心很乱,找不出缘由。
他匆忙去房间找到《齐物论》,立即出了房门,满院生机带给了他十足的压迫感,他要逃离。潜意识中有个声音愈发清晰,他或许轻看了这个长乐亭主!
“夫君”女声如潺潺溪水般美妙,细细流淌着,沁人心脾,随着这凭空掷起的还有什么物件落地的声音。
无法逃避,嵇康猝不及防的撞入了眼前女子柔柔的名眸中。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
她一袭素色长裙,随意绾着的发髻,仅饰了一支汉白玉发簪,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明眸似画,唇染樱花色,浅笑微颦,倾城姝丽,玉容无双。嵇康耳边有风呼啸而过,传来的似轻叹,夹杂着半分懊恼,还有见到他后的紧张不安。
娉悦急忙低头,蹲下身去捡滚落了一地的东西,却是没有勇气再同嵇康讲一句话。
连青菜都已经乖乖的回到篮子中,这两人却依旧没什么其他的话。
“夫君,我的名字叫做娉悦。”娉悦看他薄唇得体微抿,薄凉的未带起一丝弧度,只是静默站着,安静从容的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
娉悦凄凉一笑,越过嵇康,不变莲步曳曳,错开背后光景径直向内堂走去,玉颜如常,好似今天她什么都不曾见到。
“夫人,可是怪我?”嵇康的声音如玉石相撞般,清越朗朗从娉悦身后传来。
“不。”娉悦平静答着,像发着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夫君怎可因我身份就断然否定了曹娉悦此人?”娉悦虽这样询问,却不曾怨不曾觉得委屈。她,可以理解,“可我发现我竟是理解你的。”
可骄傲如嵇叔夜,又怎会低头。
“叔夜,谢过。”他话音极轻,恰如三月雨轻抚万物,润物细无声。
嵇康匆匆离去,更像落荒而逃,背后暖阳寸寸洒落,却抵不过曹娉悦的那句“我竟是理解你的。”
那是他的妻子呢!没了以前提起时的一笑而过,他的内心让他开始正视,开始尊重。
娉悦在嵇康离去的那刻回眸,看他背影,带着遗世**的清冷孤寂却带着快意恩仇的潇洒不羁,墨发随风扬起平添风华。娉悦想她此生都不会忘记今日他分明置身暖阳却清冷孤寂无比的背影。
她忍不住低声呢喃:“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1”
她提起裙裾,顾不得什么闺秀仪态,只是像跨越了千山万水,放却一切没有顾忌,淹没了身后的光与影,只为奔向他。
“叔夜。”娉悦第一次如此慌乱,只因他的背影,她只是由背后紧紧抱住他,感到他后背微僵,原本要迈开的步子止在原地。
一句叔夜,却是将嵇康的一贯的平静淡然击溃,他甚至忘了该如何反应。
1出自《诗经小雅白驹》,意思是:皎洁的白色骏马,在空寂的山谷。它咀嚼着一捆青草,那人如玉般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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