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兮予再醒来时,只觉恍惚间似做了场幻梦,然而步出木屋,触见眼前这一片葱郁山野后,方又明悟现实。
“啊……姑……姑娘你醒了么?郎”
那唤作阿采的青年正在树下劈着柴火,见得她醒来,顿时有些紧张不安。
他一步跨来将那木梯捣鼓好,伸出手臂似是要扶她,可又犹豫一下缩在半途,显是顾忌着男女之礼。
“多谢小哥。锎”
兮予抿唇一笑,丝毫不作避讳,伸手在他结实的臂膀上一撑,便如同只雀儿般轻轻松松跃了下来。
她本便眉目如画,此时清浅笑意被山间晨曦染上层霞色,竟流露出丝难以言喻的妩媚——在肌肤触碰的一瞬间,阿采的脸唰地红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脱俗的女子,昨夜他心慌意乱外加光线黯淡看得并不真切,如今绝色入眼,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挠挠脑袋立在兮予身旁,似是想说什么,又什么都不敢说。
“咳……”
远甫端坐石桌边,见此情形,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于是阿采的脸便由红转了紫。
“老先生,您早。”
兮予含笑款步走来,环顾四周,却不见某道身影,“咦……那个……他呢?”
“陛下有要事去办,稍晚方会回来,姑娘不必担心。”
远甫捋须笑道,“姑娘想必饿了,先在这小坐休憩着罢,老朽让阿采准备些膳食来。”
无关担心……只是奇怪罢了。
兮予心中辩白道,然而被这般一调侃,她也不便追问,更何况,老者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总是望得她心尖儿发虚,百般不自在。
“臭小子!”
这边远甫已走近阿采,和蔼的面色瞬间便沉若石墨。
他伸手在青年脑袋上一敲,以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告诫道,“你给为师出息点,别一副失了魂的模样,那是陛下带来的女人,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阿采面上红白交加,心虚却又不甘地嘀咕了句,“可是,他不是说,先生误会了么……”
“——呆子!”
远甫随手便是一记毛栗子,“为师教过你多少次,要用心去看,不是耳朵!”
“还有……你居然偷听!耳力好了不起么?偷听,偷听你妹!”
毛栗子落成雷阵雨,阿采一边捂头一边委屈地哀嚎,“阿采没有妹妹……”
于是雷阵雨瞬间升级冰雹,远甫便揍边脸色转黑,“……此你妹是彼你妹么?!你这个笨蛋,气死我了!”
最后,他一脚踹在徒弟身上,才稍稍消了点气,“快去!——把熬好的菜粥端来,然后躲得远远的!接下来你再敢偷听,就送你去妓院当龟·公!”
阿采显然被此句吓得不轻,于是即便是后来端粥上桌时,连兮予的方向瞄都没敢瞄上一眼,这还让兮予好一番奇怪,莫非她脸上生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成?
“荒山野岭的,也没什么好东西,这点天根菜粥,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远甫和面带笑坐在石桌对面,手指摩挲着的青瓷杯里,也不知是沏了什么,香飘四溢,沁人心脾。
“先生说哪里话,这绝对是晚辈吃过的最棒的菜粥。”
兮予莞尔回道,话也确实发自肺腑——那菜粥看似朴素,可入口即化,满口留香,浓郁醇厚的米香中夹着股独特的清新在口中漫开,让她食欲上涨,胃口大开,不禁有些明悟为何这位老者要选在这深山隐居了。
说起来,这位名为远甫的老者也真是高深莫测,在等待伏尧归来的时间里,为了打发时光,她随口挑起几个话题,而远甫竟皆能了若指掌,侃侃道来。
更让她敬佩不已的是,老人虽是年岁已高,可许多见解竟隐有超越时代之势,一些奇思妙想,即便放在她的时代,也是新颖而大胆。这让她好奇之余,敬畏之心大起,不禁缠着远甫聊了更多,每谈至见解拍合处,不由得暗呼叫好,相逢恨晚。
只是她不知的是,面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者,名号随便在四国哪个地方一放,皆要引起惊呼雷动,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远甫——天下第一智叟,大羲国德高望重历经三朝声明不衰的元老重臣,他的研究从来不限于文学古典,上至天文星相,下至地理水经,几乎没有他不涉足的领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完全不足以形容其博学多才,即便是血统高贵的大羲王储,也莫不以能得到其亲身指导而引为荣光。
而她更不晓得的是,在与她畅聊时,这位驰名天下的智叟面上虽是平和从容,心中却早已惊涛迭起,翻天覆地!
自十年前那场惊变之后,他已许久不曾遇着这般一位同类——如他一般,求知欲极度旺盛,永不满足有限领域,永远在追逐着更多。
而更难得的是,这位同类不仅求知若渴,更还底蕴深厚——只见对面这一身狐裘素袍的女子一改之前的拘谨,谈吐间神采耀耀,眉飞色舞,一张未施粉黛的素雅面容,此刻竟如扶桑怒放般明艳照人。
这直击心腑的感觉,竟是如此地……似曾相识。仿佛一个迷眼,便错觉回到十年前,那时,那一道明红的身影,也是这般笑着坐在他面前,谈笑间,眉眼飞扬,光芒四射。
似跳动的火,似耀眼的日,让人简直要移不开视线……可明明,明明是不同的眉眼。
“老先生?……先生?”
兮予话音落了半晌,却见对面老者迟迟不见回应,便迟疑着唤了几声。
远甫这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后,笑了笑,“抱歉,抱歉,只是突然……想起了十年前一些往事。”
十年……前?
兮予睫羽颤了下,胸中有些念想如潮水涌出,一时间,竟无法再忍耐。
她捏了拳心,试着让声音听来没那般古怪,“说起来,十年前的羲王……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么,你所了解的,又是什么样子?”
对方的反问让她一怔,却又见远甫哈哈一笑,“姑娘不用介意,今日所论之事,老朽万不会告知第三人。”
老者的笑容让她有种熟悉的亲切,低头权衡一会,也决心不再为了安危遮遮掩掩。
“我听闻,十年前的羲王伏尧,碌碌无为,平庸无奇,是王室子嗣里最没有出息的一个……可是,如今他却君临天下,王位在握。所以,我便想,世人所知道的那面,会不会,都不过是他故意为之的伪装?”
如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如燕王朱棣,装疯卖傻——韬光养晦,扮猪食虎,最后一举击败对手夺下帝位,历史上,这般的事例还不够多么?
她将心中疑惑缓缓道出,同时观察远甫的反应,可出乎意料的是,老者不过摇了摇头,便干脆地否定了。
“不,那并不是什么伪装。”
她怔忡无声,又闻远甫轻轻叹息,“老朽,并不知道陛下当年是作何想法……可是,碌碌无为,平庸了却此生……那确实是,当时的陛下……所向往的人生。”
“可是……为什么?”
兮予愕道,“难道他一点也不想要王位?即便他不想,其他人又真的肯相信,肯放过他么?”
“是,你说得没错。“
远甫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时候,身在帝王家,暗涌汹汹,不争即死……可是即便如此,陛下他仍选择了不争……这也是如今,老朽仍未参透的一个谜题。”
兮予忽觉一阵悲苦酸凉——身为王嗣,注定避不开王位纷争,伏尧这般,算是……消极面对自己的宿命?
“陛下甫出世,其母便香消玉殒,先王迁怒幼子,使他从小饱受冷落。其余王子,无论是谁,都可以随意欺凌他,甚至连宫中的婢女侍卫,都可以恣意克扣他的东西……可是,陛下对此不过一笑而过,竟全然不去计较,饥一顿饱一顿长大,是以如今身形依然消瘦单薄。”
“这个呆子……”
听到此处,兮予捏紧了拳,“他……他就没想过要反抗一次么?!”
远甫摇摇头,“陛下心思难测,也许,是生母之死留下了巨大阴影,所以,连他自己这条命,他似乎……也没想过要留着。”
兮予心头一窒,想起那道仿佛随时便要羽化而去的白色身影,胸口憋闷难忍。
她的确从未想过,如今这般高高在上的人,竟曾是……如此光景。
“不过,曾有一次,也是头一次,他近乎癫狂地……争了一样东西。”
兮予惊讶,连忙追问,“是什么?”
“一个女孩的安然无恙。”
“女孩?”兮予惊讶,“莫非……是当年的王后?”
不是说他对羲王后痴情不二,当年想必是……
“不,”远甫摇头,“并不是王后。”
“不过说来,这事却也与王后脱不开关系,“远甫继续道,“那时,陛下已娶妻成家,却也因为那天命王后的传说,惹来了其余王子的忌恨与排挤。”
兮予诧道,“天命……王后?”
远甫点头,“天命王后,乃是三十年前的一个传说——在大羲中心九月五日辰时诞生的女子,将会为我元羲选出天命的九五之尊。”
“当时,羲国地理中心地为临沥,巧的是,两年后的九月五日,临沥仲令家诞生了一名女婴,而时辰不偏不倚是辰时,正应了天命之说。”
“待又过了十六年,当年的临沥仲令已官运亨通升为文部守,女婴也出落成闭月羞花的窈窕佳人,跟随父亲一起入宫,被先王所召见。”
“那一年,这传说中的女子在王室的刻意安排下,一一邂逅各位王子,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各有千秋的众王嗣中,她竟一眼相中了安静少语的尧王子,甚至不惜舍弃女子的矜持,自请先王赐婚,震撼了整个王宫!”
“那时,先王对此传言不过视为笑谈,也并不如何重视,见女子执拗非其不嫁,便也索性顺应了事。”
“只是……”说到这里,远甫长长地叹息一声,“谁人知晓,竟当真是天意难为,当初那女子选择的最不起眼的人,竟真真地……成了最后的绝世天骄。”
“那个天命女子……便是羲王后薄萃?”
兮予捂住左胸,觉得里面那团肉似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隐隐作痛。
“不错。”
“那么……先生之前说的女孩,又是谁?”
听得此话,远甫忽地露了些古怪的微笑,“你或许……该猜得到的,是——华祚公主。”
如同海浪拍上礁石,一种莫名的,怪异的,说不清的情绪猛然撞上心头,兮予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虽然许多人并不相信这民间传说,可对于渴求王位的王子们来说,它却总是如鲠在喉。在那次赐婚之后,所有的王嗣都与陛下断绝了来往,完全视其为空气,而陛下也似乎安于此况,每日除了陪伴妻子,便是一个人在宫里独来独往。那时,他最爱逗留的,便是其母妃所遗留下的抚溟禁地。”
“直到,有一天,宫里来了一个特别的人……”
说到这时,远甫仿佛忆起了什么开心的事,眉眼染上和煦而温暖的笑意,“那个人呀,可真是将这沉寂已久的王宫搅得天翻地覆。”
“便是……华祚公主?”
兮予问道,那埋葬在历史里的那道倩影,总让她莫名地牵挂,忍不住想要多听一些,再多知道一些,那位传奇公主的故事。
“不错,老朽活了七十年,也从未见过那般光彩夺目的女孩儿。她心思剔透慧敏,行事惊世骇俗,只有她不想做的,绝不会有她不敢做的。她能把所有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治得了她,宫里这么多王子,平时作威作福惯的人,竟也没有一个敢在她面前嚣张放肆的。”
兮予闻此,心底不由得笑了笑,这公主这般张扬活泼的性子,跟她倒是……一点都不像呢。
“然而,有一次,公主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竟惹得先王头次对她雷霆大怒,当场赐下五十鞭。而公主也是倔强至极,那五十鞭无论换了谁都要去掉半条命,她竟是半点也不肯求情,转身便准备扑在这冰天雪地里承受酷刑。”
“所有人都知道先王在暴怒之中,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更不用提之前便对她心存非议的人此刻存心看她好戏。可是陛下,也只有陛下……不顾一切地从人群中冲出护在公主身前,跪在雪地里向先王苦苦求情……“
远甫叹道,“陛下他……一向是如此老实认真的孩子,连磕头也磕得这么认真……没有任何防护的额头就那样,一下下磕在冰上,血斑染了一地……”
“周围人看得怵目惊心,公主更是心急如焚,要将他推走,可陛下却执拗如斯,纹丝不动……”
“先王一向不喜陛下,见得此景更是生气,扫见地上的血,只冷笑一声,说了一句。”
“——‘你见到那边屋檐下那最粗最长的冰棱没有?你将它握上一个时辰,寡人便收回成命!’”
“这!”兮予惊呼出声,“这怎么可以!手会废掉的!”
她幼时曾有次找不到容器盛放冰块,心想那冰块不过寒冷罢了,便徒手捧了一把,可不过一小会刚行至半路,掌心已是刺痛僵寒难忍,急忙将冰块甩掉,手心肉痛了好久才缓过来。
“当时,公主的反应跟你一样,可是陛下却毫不犹豫便冲过去将那如棍粗的冰棱掰下,握在手里死死不放。公主心痛,冲上去掰他的手指,可怎么掰也不能让他放开。”
“公主劝挠不过,又掰不过,一气之下,竟将自己的手捉在那冰棱下端,说‘你不放,我便陪你一起烂了这双手!’”
“陛下自然脸色大变,想将冰棱抽出,可公主捉得生紧,陛下怎么也抽不出,两个人纠缠一起,谁也不愿对方吃苦,可先王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最后大发雷霆让侍卫将二人强行分开,各自一通痛骂。而万幸的是,这惩罚之事,却也就此作罢。”
“然而,虽是如此,两个人仍是受了伤,公主的手冻得青紫,护养了好久才能活动自如,而陛下因为时间更久,直接……便掉了一层肉……”
兮予愕然在地,心中竟是酸胀难忍——她只知晓那华祚公主乃是伏尧胞妹,却从来不知道,那香魂已逝的女子竟然在那人心目中,原是这般紧要的地位。
难怪……难怪他这般痛恨汧王,这般痛恨汧国的一切……
可忽然间,竟又开始战栗起来。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她所占据的这具身躯,正是他所寻找的仇人舒祠的胞妹,他还能够这般从容平静地对着她么?
“怎么了……姑娘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见她花容失色,肌肤泛着纸白,远甫关切问道。
兮予摇头,“我……大概是没睡好罢。”
“原来如此。”
远甫笑了笑,也不知道信了几分,“正好陛下还未回来,不如姑娘再回树屋歇息一会如何?”
“……也好,打扰先生了。”
兮予点头,在远甫的带领下朝那木梯走去,待得来到树下,远甫触动机关转出那曲型木梯,便又闻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
“哎……这木梯,怕是用不了多久了。”
远甫抚着那古旧的梯身惋惜道,“也不知道是哪里部件松动了,却连修也没法修……”
兮予闻此,心中微微一动,却不吭声。
此时远处传来些声响,似是鸟叫,又似是虫鸣,可远甫却霎时神色一沉。
“似乎阿采遇着了什么小麻烦,老朽要前去一看。这古木与四围所种药草有辟邪驱凶之用,寻常野兽不敢靠近,姑娘请在树屋里歇着,切勿独自离开。”
远甫交待几句,便朝着那鸟叫的方向奔去。
看那不耐的神色,似乎……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兮予便也不提出一同前往,何况,她此时,还有一桩心事未了。
转身,目光落在那古旧的木梯之上,她望着那精密契合的机关处,双眸迷离,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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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鱼(扭捏):那啥……今天是世界表白日,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某妖(头也不抬):别想了,洗洗睡吧。
某鱼:…………
(正准备发作)
某妖:洗干净点,床上等你。
某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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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带,今天小鱼生日~尧尧你一定不会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