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二十七)(1 / 1)

西樊家堡共有五盘石碾,分别设在村子的东南西北中,其中,村东和村西的石碾顶上有遮棚,其它三盘是露天。这些石碾与村人的生活可谓息息相关,经常与之打交道的是妇女。孩子们的身影也时常出现在石碾前,大一点的孩子大多是被迫来帮着推碾,小的则是跟着来玩耍。

唐小藕在家做着作业,心其实已飞到离她家不远的石碾那里去了。在唐小藕的想象中,此刻,石碾旁的空地上有几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正快乐的玩游戏,因此,一写完作业就忙不迭得往外跑。

在唐家大门外的路上即可看到石碾,唐小藕从家里出来朝那里看了一眼便停住脚。很少得闲的石碾前此时空无一人,除了几只鸡在碾道里觅食,还有几只麻雀围着石碾上下翻飞。

唐小藕不想回家,一时又想不起去哪里玩好,遂走到路旁那棵老榆树下,百无聊赖地扶着树干转起圈圈。

这时,一只灰头土脸的肥鹅从西边走来。它一边大摇大摆的走着一边左顾右盼,看到唐小藕便“嘎嘎”叫了两声仿佛在跟她打招呼。唐小藕好像没听见,连看都没看它一眼,离开榆树往她奶奶家的方向去了。

唐小藕一面走一面踢着小石子玩儿,突然一阵急促的“喋喋喋”声在她身后响起;回头看到那只鹅伸着脖子追上来,唐小藕拔腿就跑,且跑且回头看,见那只鹅紧追不舍,一副不把她追上誓不罢休的架式,不禁吓得“啊啊”地叫起来。就在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夏长赢迎面走来。

夏长赢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唐小藕抓到面前当起挡箭牌。那只肥鹅也没把夏长赢放到眼里,凶悍劲头丝毫未减,但它并不打算与夏长赢为敌,伸着脖子专门去袭击藏在他身后的唐小藕。

“撵它!快撵它走啊!”唐小藕惊叫着躲闪。

夏长赢瞅准机会一把抓住了鹅的脖子,并将它提起来。肥鹅在夏长赢的手里挣扎个不停,唐小藕有点不落忍了。“你别把它掐死了!快放了它!”

这只肥鹅被放到地上后,极不服气的朝它的对手“嘎嘎”地叫着。夏长赢连呵斥带跺脚,方把它唬的一跩一跩的跑了。

“它都跑远了,你还拽着我干啥?!”

“我头回见这么凶的鹅子……”唐小藕松开夏长赢的后衣襟,讪讪地说,“它不是咱们这边的,打西头上来的。”

夏长赢没接她的话茬儿,面带轻蔑说了一句:“不只是大笨蛋,还是胆小鬼!”

因夏长赢刚才救过她,唐小藕不便发作只是用皱眉噘嘴来抗议。没想到,夏长赢不仅不适可而止反而更加放肆,凑到她脸前叫了两声“笨蛋!”外加一声“大笨蛋!”。

唐小藕仍旧哑忍,不过脸已涨红,眉心也皱起了大疙瘩,一触即发的架式。夏长赢倒不怕唐小藕发飚,但怕她动用弱者的武器——开哭,因为这会让他有恃强凌弱之嫌。害怕请下神来没处安置,夏长赢不敢再招惹她,赶忙撤退。

起先,唐小藕只是怒视着夏长赢的背影,在他走出四五米远后,却猝然追上去狠狠推了他的后背一把。毫无防备的夏长赢,往前打了一个趔趄重重地扑倒在地。

“我让你叫!那天我警告你了,你还叫!”唐小藕毫不歉疚的加以数落。

唐小藕所说的那天是指前天,在前天的一场数学考试中她和夏长赢发生过龃龉。

数学老师特别爱考试,两星期一考。前天的那场考试,唐小藕做题出奇的顺利,比夏长赢做完的还早,虽然如此,她却比夏长赢交卷晚。

唐小藕迟迟没有交卷,是因为最后一道应用题出现了挡头——她想出两种解法,但拿不准哪一种正确。夏长赢交卷后出了教室,数学老师一边监考一边给他批阅。唐小藕想来想去就是拿不定主意,就索性把两种解答都写上了。

唐小藕交卷时,老师让她通知夏长赢进教室。夏长赢是数学老师的大红人,经常帮他阅卷。唐小藕猜测夏长赢进去是给她阅卷的,果然,她掏出石子儿刚开始玩,夏长赢就拿着试卷出来找她了。

“这算啥?哪有这样的!”夏长赢指着最后那道写着两个答案的应用题说。

唐小藕有些尴尬,“嗯……前面的题你还没看,你管后面的干啥。”

“我就喜欢倒着看!快选一个!”

唐小藕接过试卷看了一会儿,然后偷偷瞄夏长赢一眼。她本打算让夏长赢指点指点自己,见他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就打消了念头。

“快选!”唐小藕手持试卷半天不做声,夏长赢着急了。

“那就……那就选后面这个吧。”

“后面这个?!”

“嗯。”唐小藕已听出夏长赢在暗示这个选择是错误的,但她宁可少得分数也不愿意助长他的傲慢气焰。

“定准了?!”夏长赢加强语气又问一遍。

“嗯!”

“笨蛋!”

“我愿意!”

“那我以后就叫你笨蛋!”

“你敢!你要是叫,我非给你颜色看不可!”

“请我叫,我都不稀叫!”夏长赢夺过唐小藕手上的试卷,转身回教室。

……

地上尽是石头,可想而知夏长赢这实落落的一跌有多疼痛。夏长赢趴在那里半天没动弹,唐小藕不由往坏处想起来。“你没事吧?”她不敢上前察看,站在原处怯怯地问。

夏长赢还是没一点儿反应,唐小藕越寻思越害怕,“哇”地一声哭了。

“哭啥?!你这个哭败虎!”夏长赢疼得呲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来。

见夏长赢还活着,唐小藕放下心来,但仍用眼泪释放所受的惊吓。“我以为你……”

“不盼好事!”

“我不是净意的……我没想到你会跌倒……”唐小藕抽泣着为自己辩解。

“你不是净意的,你是故意的!”

“我真不是净意的!我没想到你这么不经推……”

“我不经推?!那这事怨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长赢!你怎么还欺负小藕?!”这时不远处有人说道。夏长赢和唐小藕寻声望去,看到他的叔叔夏广青顺着地堰边儿朝这里走来。

“我没有!”

“你这孩子!”夏广青把侄子的回答当成抵赖。

“不信你问问她!”夏长赢指着唐小藕说。

就在唐小藕眼泪汪汪地点头作证时,夏广青正好跳下堰来,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看到。

“别哭了小藕,来,给你糖吃。”夏广青来到两人跟前从衣兜里掏出六块糖,把其中的四块递向唐小藕。唐小藕用衣袖擦擦眼泪,张手接过来。

“你也吃。”夏广青把剩下的两块递向他的侄子,“——以后不能再欺负小藕,听了吗!”

夏长赢待要伸手接,听到他叔叔后面这句话,气得跑了。

“这孩子!——他不吃就罢,都给你。”

唐小藕接过糖来说道:“他没欺负我。”

“那你哭啥?”

“刚才有一只鹅追着咬我……”

“哦,是那只鹅把你吓哭的。”

“也不是……”唐小藕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光彩便不再往下说。

“去你奶奶家?”

“嗯。”

“帮我给你三姑捎点东西吧?”

唐小藕点头。

夏广青看看四周没人,掏出一封信。“把这个交到你三姑手上。别让旁人看见!也别跟旁人说!听明白了吗?”

“嗯。”唐小藕接过信来装进口袋里。

“你三姑要是不在家,你就先拿着,等见着她时再交给她。——别弄丢了!”

“嗯。”

“谢谢小藕!”

唐小藕羞涩地笑了笑,转身朝她奶奶家跑去。

来到在大门外听见天井里有说笑声,唐小藕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装着信的衣兜,发现信封露在外面一小截,便拿出来将其对折;重新装进去后发现衣兜有点儿鼓,唐小藕就用力按压起来,直到看不出一点儿可疑迹象,这才进了大门。

此时,唐彩虹与她的四位“闺友”坐在梨树底下做针线活儿。

看到唐小藕,田玉玲招呼她一声。——别的大人都叫唐小藕的小名,唯独田玉玲称呼她的学名。

唐小藕经常在奶奶家见到田玉玲、夏广美和杜艳梅,与苏立英更是熟悉的像一家人,因而毫不腼腆的朝她们走过去。

田玉玲与杜艳梅挨着,唐小藕从两人中间挤过去站到田玉玲身后。吸引唐小藕靠近田玉玲的除了她的热情及漂亮衣着,还有她手里正织的红毛衣。

唐小藕见她的爸爸穿过一件古铜色毛衣,那是她妈妈托娘家一位亲戚所织,唐小藕一直纳闷毛衣是如何织成的,今天总算开了眼界。

“哎,听说今冬里就要分地了。”夏广美说,“官话怎么说来着?”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唐彩虹回答,“广播里一直在讲这事儿。”

“要是分了地,以后咱们就捞不着在一块儿干活了!”杜艳梅道。

“可不是嘛,各家干各家的多冷清啊,想想还怪别扭呢。”田玉玲说,“正好好的,中央里怎么寻思起这么个办法来。”

“这么大呼隆干,热闹是怪热闹,就是不大出活儿。”苏立英说。

“可不!”夏广美接口道,“以后给自己家干的话,保准都不藏奸耍滑了。”

“是这么个理儿不假,”杜艳梅说,“不过……”

这时,唐小藕的奶奶在屋里喊唐彩虹去帮她穿针引线。唐彩虹放下正纳着的鞋垫起身去了。

“谁给你的糖?”听见唐小藕“嘎嘣嘎嘣”的嚼糖,田玉玲随口问了一句。

“夏长赢他叔叔。”

“哦?他是不是还给你三姑捎了一块啊?”田玉玲停下手中的活儿转头问道。

“没有。”

“我不信,肯定有!你想私吞!”

“没有!真没有!不信你问问他去!”

夏广美“哧哧”地笑了。

“你觉得长赢他叔叔好不好啊?”杜艳梅捏着嗓子问唐小藕。

唐小藕点头。

“好啊?那就让他当你三姑父吧?”

唐小藕听到这话联想到口袋里那封信不禁有些紧张,忙声明:“我不知道!”

夏广美放声大笑起来。

“当着孩子的面,你们乱说吧!三妮听见了可真急眼!”苏立英警告。

“我们逗你玩儿的,这些话可不能跟你奶奶他们说!”杜艳梅嘱咐唐小藕,“你要是说了,你三姑就不喜你了!”

“嗯,我不说。”

“小藕她妈真会打扮孩子。”夏广美停住笑抬头打量着唐小藕说道,“两个小辫子扎的又结实又光滑,穿的也素净,一点也不像山里人。”

“人家她妈妈是西乡里人嘛,又识文解字的。”田玉玲说。

“这么喜欢西乡里,赶紧从那块处找个婆家嫁过去吧。”杜艳梅道。

“反正没打算一辈子待在这山旮旯里!”

“哼,这山旮旯里要是有你相中的人,恐怕撵也撵不走你!”

“这是肯定的,可惜没有这么个人。就夏广青吧还可以,他还没看上我!”

“这么中意俺二哥,抢过来不就是了!”夏广美开玩笑道。

“别说是抢,他现在就是主动来追我,我也不搭理他!我要跟的人,必须除了我谁都看不上……”

“别说了,小藕在跟前呢!”苏立英制止道。

田玉玲尴尬地吐吐舌头,她一时说的高兴忘了身边还有个半大不小的唐小藕。

“唐小藕,我和你三姑谁漂亮啊?”等了等,田玉玲问道。

“都漂亮。”

“谁最漂亮?!”

唐小藕支吾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不说实话可不是好孩子!”

“怎么了?”唐彩虹回来听见了问道。

“我问唐小藕,咱俩谁最漂亮,她说不知道。”

唐彩虹对侄女说道:“你就说你玉玲姑姑最漂亮,让她高兴高兴。”

“本来就是嘛!你也就是比我白一点儿!”田玉玲说。

夏广美接话道:“放在丑人身上,白遮三分丑;放在俊人身上,白增三分俊。”

“她的眼睛还不如我的大呢!——还没成你们夏家的人,你护的这么紧干啥!”

唐彩虹红着脸嗔了田玉玲一眼,接着对侄女说道:“回家做作业去吧。”

“做完了。”

“那就出去玩玩。”

唐小藕摸着口袋里那封信,没挪窝。

“不愿意出去,就去帮你奶奶穿个针什么的。”

唐小藕知道自己妨碍了她们说话,便进屋找她奶奶去了。

唐小藕的奶奶戴着老花镜守着针线簸箩正在缝衣裳。看到簸箩里那些七零八碎的布头,唐小藕生出缝沙包的念头。(她一直想自己缝一个沙包,可她妈妈没工夫也没耐心教她。)

外面,唐彩虹她们时而嘻嘻哈哈时而嘁嘁喳喳,直到苏立英要回家做饭了,她们才散了场。

唐小藕在奶奶的指导下缝出一个还算周正的沙包袋。

“让你三姑给你装上点儿蜀秫(高粱)去。”(樊家堡是青石山区没有沙,沙包里通常装玉米粒或高粱粒。)

唐小藕找到唐彩虹,跟着她走进一口偏房屋。这口小屋既用来储存粮食,也是唐建业回家来时的住处。

“三姑!”唐彩虹往沙包袋里装高粱粒时,唐小藕叫她一声。

“嗯?”

“那个谁……那个谁让我给你捎来一封信。”唐小藕小心翼翼地说。

“谁啊?!”唐彩虹猛地转回身来。

“夏长赢他叔叔。”

“信、信呢?在哪儿?!”

听到唐彩虹变了声音,唐小藕以为她三姑生了气。“你不想要,我就给他送回去。”

“呃……你甭管了。”

唐小藕掏出那封信,唐彩虹立即夺过去装进自己的裤兜里。

“别跟旁人说!你爷爷奶奶、你老奶奶、还有你妈,都不行!就咱俩知道,明白吗?!”

唐小藕点头。

“他在哪里给的你?”

“东边那条路上。还给了我六块糖呢。玉玲姑姑问夏长赢他叔叔有没有给你捎一块,我说没有,她还不信。”

“你没露这封信吧?!”

“没有!谁也不知道!”

“她们还说啥了?”

“艳梅姑姑说让夏长赢他叔叔当我三姑父。”

“这个臭丫头!——她说着玩的……”

“我知道,那几个姑姑也是这么说的。”

“知道就好!大人说的话,小孩子听了去可不能跟旁人学舌!”

“我知道!”

“小藕真聪明!”

唐小藕回到堂屋让奶奶给沙包封口,唐彩虹则往她住的小西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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