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没有说话,暗思难怪那天他救下小二的时候总感觉暗地里有人在观察自己,原来是眼前这道人。
“直到前天,我下山采买物品时又看见你,这才意识到你我之间或许本就该有一面之缘,这才露了面。说了这么多,既是邀你做客,便这边请吧...”道人说完,也不管沈重答没答应,就径直往前面带路了。
这家伙倒是把沈重心思拿捏得准,他几十年才遇到这么一个“同道中人”,沈重与他自然并无两样。除了早逝的父母,这些年碰到的几乎都是敌非友,不知道是高手寂寞还是的确因为凤毛麟角而感到寂寥,总之沈重见到这个道人确实没有反感的感觉。
道人没有暗中较劲的意思,但放着脚下略显崎岖的小路不走,非要跟只猴子似的动不动就一跃十来米到对面石头或者一棵大树上,也不管沈重有没有跟上来,就这么“翻山越岭”又过了两座大山之后,终于在半山腰停下来。抬头望去,这羊肠九曲之地绝非凡人所能抵达,更别说还能寻到这里有人居住!
惊世骇俗的身姿步伐,哪里还像那凡俗中人,可惜这等画面无人能够欣赏。
道人落足山壁一块竖起的石头平台,再轻轻一点,腾空跃起五六米高后落地,回头一看,沈重四平八稳的跟在他身后,不急不喘。
这是一块人工铲出来的约莫四十来平米的空地,空地两边边缘是陡峭山壁,再往右便是那条小溪上游,一条宽数米的瀑布,对面远处又是一座高不知几何的大山,可比沈重脚下这座山要大上许多,好一道纯天然的伟岸屏障。
空地最里处用木材简单搭了两间木屋,这便是道人的居所了。
真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好地方!
招呼沈重在屋外石墩坐下,道人将竹篓子挂在一旁枯树断木上,嘴里说道:“我自五十年前搬到这里,这些年就再也没出去过。”
他从屋里拿出一个茶壶两个茶杯,另一只手两根手指捻着一袋茶叶,“这是我去年早春在山中采的野茶,虽然没有精心打理过,但也在这山中朝食晨露夕吞灵气,你口福可不小!”
说完道人把两个杯子放石桌上,一手从袋子里抓出一把茶叶随便往杯子里均匀的放,然后提起茶壶往茶杯里冲水。这个动作看得沈重眼角抽搐,虽然他向来没有品茶的雅兴,但也知道真正的茶可不是这么“品”,这道人,说话贼不靠谱。
“少年,老夫观气脉悠长,却颇有杀伐之气,看你年岁也不大,可否告诉老夫,你是几岁下山的?”道人泡好茶,又把他的山羊胡捋起来,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
沈重想了想,回答道:“不到十岁下山。”
“嗯...可有婚配嫁娶?”
沈重一脸被打败的模样,这厮是不是在山上呆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性格扭曲?摇摇头,他懒得搭理道人这个问题,端起茶杯一大口,下一秒措不及防的又把茶水喷了出去,“先生,你刚才说这茶叶是去年的?”
道人理所当然的说道:“有什么不对吗?这确实是早春采摘的。”说完他也端起茶杯小抿一口,接着又不动声色的把茶水吐掉,不带半分窘迫的说道:“可能是我拿错了,这是前年...好吧,是前些年的陈茶。”陈茶未加密封常年放置在这多雨潮湿的地方,早已变了味道。
“先生,说正题吧,你若只是想找个人消磨时间,那我可能不是你合适的人选。”道人这才“嗯”了一声,终于正经起来,只是天知道是真正经还是假正经。
茶只能倒了,石桌上多了两杯白开水。他沉吟一阵,捋了捋头绪,说道:“我猜你是一名军人,上过战场杀过人,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啪!”石桌上的茶杯凭空炸裂,沈重脸色未变,眼神中的杀机却是骤然暴涨。道人端起茶杯似乎安然无恙,但被沈重突然爆发的气势打断,他故作淡然的喝了一口水,却被还未降温的开水差点烫歪了嘴。
道袍内鼓荡的身体表明了他内里并不平静,他赶紧伸手安抚沈重道:“少年,淡定!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刚才我说,你身的杀伐之气,这在常人面前掩饰得很好,但是你哪能还想瞒过天下所有人呢?再说了,我要想害你,也得有这本事不是?”
沈重知道,明白人这里装不了糊涂,只得重新坐下,问道:“先生今天究竟有何用意,还请明示。”
“年轻人,我过的桥,可真比你走的路还要多,你这么说话,实在无趣啊。我问你这些,绝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看你眉宇之间有些晦暗,虽然生机浑厚,却死气沉沉,不是身上有内患就是心中有郁结。
我师父曾经说过,我们这种人,是夺了天机来为自己谋造化的,一生多灾多难。半路夭折的人数不胜数,看你气色不对,我想着或许跟你有些话能聊聊。
我也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那个年代兵荒马乱,寻常百姓家庭孩童多是生而难养。那时候物资匮乏,缺粮少药,我也因此从小身虚体弱。十岁那年偶得机缘,拜入师门学了点技艺,家里本来就困难,父母也就顺水推舟,直接将我送了给我的师父,自那以后再也没回去过。
那些年禾国大地正值战乱,几年之后师父与我一众师兄承匹夫之责,于乱世下山,留我一个少年道童守观,他们却再也没有回来。家破人亡,生灵涂炭...我独自一人苟度百余年光景,这些年未曾再见过师父师兄这样的人,仿佛这个世界就只剩了我自己,越发感觉孤寂,便干脆隐匿于深山老林,偶尔在小市集露露面,又偶尔行点侠义之举,全是率性而为。”
这世上有人修得妙法,修为深厚的,活上一两百岁甚至更长也并非天方夜谭,根据这道人所言,他起码得有一百二三十岁了吧,沈重没感觉稀奇。
他站起身来,肃然说道:“先生师长为国为民,披肝沥胆,当受晚辈一拜。”于他而言,不管身份如何,行事如何,但凡为国为民,皆是感同身受。道人师长师兄虽然已远去近百年,但他有一群为国牺牲的战友近在眼前,心中的敬重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淡去半分。
道人赶忙起身扶住沈重,笑道:“真要论德行,我师父师兄自然能与你平起平坐,我却受之有愧,更不敢代故去之人受你这一拜...昨天来的几个人,我听你一直在喊‘叔姨’,可是你的故友家人?”
沈重点点头。
道人接着说道:“如此,这便是我邀请你来的目的了,以你的道行尚且四面树敌,敌人的强大自不必多说。他们没察觉还好,一旦知晓你在意的人,怕是你一辈子都心中难安了。所以我才想劝你,莫再管凡间事,这对你好,对他们也好。”
他终于难得的正经了几分,看着沈重认真说道:“虽然不是金规铁律,不过我们一般情况下是不应该插手太多他们的事情的,这一点,你应当明白。”
道人所指的“我们”与“他们”,是那纯粹的两个世界,简而言之,那就是仙庭与俗世的隔阂。
沈重笑道:“先生所言,也是我心中的顾虑。我曾经心灰意冷,也想过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但是现在我却无法弃他们而去,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做,所以,只能谢绝先生好意了。至于插手不插手,道法自然,道性自然。”
道人也不失望,淡然说道:“我自然知道你这等人心性坚定如磐石不可移,虽说我们和凡俗世界有所区别,但终究都还同处一个世界。我有我的道,你也有你的道,路不同,我也只能点到即止。”
说完他又看着沈重啧啧摇头,叹道:“也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怪胎,我一百多年勤学苦练才有了这点微末伎俩,左看右看你这小子都不像个返老还童的天山童姥,年纪可能还不及我的零头,怎么就修得了这么一身本领?!”
沈重也笑起来,这厮不正经的时候让人咬牙切齿,却很会说话,自己的能耐充其量也就跟他差不多,到他嘴里却成了一个“微末伎俩”,一个“厉害无比”了!
“有个问题我很好奇,先生的居所距离昨天我那亲人上坟处颇有些远,为何要大费周章在那里砍一棵树?”
道人嘿嘿一笑,自鸣得意的答道:“这就是我的侠义之举了,你别看这小溪下游水细,越往上走却越宽,虽然这里常年行人稀少,但是偶有人路过,却要费好大劲才能过河,我闲来无事,就给他们搭座木桥,怎么,看你这么热心,想帮我?”
“呵呵,这是先生你的功德,我哪里敢抢。”临别之际,沈重再次问到道人的名讳,道人依旧拒绝透露。
“你我今生还会不会再见都未可知,知道那么多干嘛,我不问你,你也不问我。再说了,叫我先生,我觉得挺好听!嗯...我是出家人,不沾荤腥,家里没啥好吃好喝招待,就不留你了。”
“咯咯哒...咯哒”木屋里不合时宜的响起母鸡下蛋的声音,道人脸上第一次挂不住,拍额望天道:“年纪大了,这电视开了大半天竟然忘了关!”也就他脸皮厚,说得出这等话来,这连绵群山,哪儿来的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