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月,日头已暖,午后的微风吹地人醺燃欲睡。一人一张铺了薄毯的藤椅,母子两一样双手交叉搁放在肚子上;一样伸直了双腿交叠着;也是一样微闭了双目头歪向左面昏昏欲睡。忆儿是真的要睡着了,而易无忧却只是闭了眼睛想心事。
三年的时间,说过也就过去了。来到这个世界也不过就五年的时间,倒有三年是呆在了这个侯府里。可这三年里发生的事情加起来,却敌不过在润王府的那一年来得深刻。三年里不是没想过夏侯沐,有的时候心里也会想他过得怎么样了?夏侯泽有没有放过他?或者说是他有没有放下那些仇恨?然而这些念头一在脑子里形成时,就被她强行掐死了。渐渐地,易无忧发现当他再想到夏侯沐的时候,心里已经没了原先的痛和深深压抑着的酸楚。时间,真的让那个人、那段过往从她的生命中缓缓淡了去。
“我许你三年,留在侯府陪着忆儿。三年之后跟忆儿说明一切,之后任我去留,你不得强加阻碍。”三年前,她和楚汶昊说的这些话她还清晰地记得,眼看当年许下的三年之期就要到限,易无忧的心里却踌躇了起来,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和忆儿说明一切,而后离开这里回去南夏、回到易相身边去过她的新生活。毕竟这三年里,她和忆儿真的如一对母子一样的相处着,三年的母子情,说断就能断的了吗?
轻轻睁开眼偏了头看着似乎就要睡着的忆儿,易无忧轻轻一叹,她真的不想伤了这个孩子的心。可是,难道真要为了这个孩子,一辈子待在这里吗?心里总是有着一丝不甘愿叨扰着她,让她难安。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当场否认,拒绝了楚汶昊的请求,也不至弄地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地步!
“忆儿,先生昨天给你留的题,你做了吗?”出声喊醒歪着头似乎就要流出口水来的忆儿,易无忧自己却又闭上了眼睛。
“啊?”刚要睡着的忆儿被她虽不大声却是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重重地叹了口气皱紧了眉头却也不睁眼,“不曾,先生说让我以‘花、鸟、虫、兽’为题作诗一首,我顿时就想到了娘你曾经和我说过的那句‘踏花归来马蹄香’,便也想作一首咏马的诗。”
“我说过‘踏花归来马蹄香’?”蹙了眉头易无忧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有说过,“那你怎么还没做呢?”
“唉!”又是一声叹,忆儿缓缓睁开眼坐直了身子看着她,“我提起笔才想起,马我见过,奔马我也见过,可是那万顷草场、万马奔腾却不曾。那么一想,便一个字也作不出来了。”
说着话忆儿再一次重重一叹,摇摇头又躺了下去闭上眼。倒是易无忧听到他这么一句话,噌地睁开眼坐直了身子看着他:“你个混账小子,原来是想着出去玩儿啊?”
“娘你就不想?”忽然又坐了起来扒在椅子扶手上,忆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张被太阳晒地微红的脸似乎又红了几分,易无忧缓缓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刚要怒吼出声余光却瞟见远远地来了一个人,忽然一笑看着忆儿:“娘脑子里忽然有了灵光,作诗一首给你明天交作业。”
本是准备捂上耳朵等着她那狮子吼的忆儿微微一愣,还不曾反应过来,就见易无忧眉开眼笑地转脸看向紫叶院大门外,嘴唇轻动吐出两句“诗”来:“南来一只猪,面似铁玄霜。”
身子一阵轻晃,忆儿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去,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忽然也笑开了眼,转瞬却又看向她一本正经地来了句:“我爹不是猪!”
“却是猪不如。”紧跟上他的话,易无忧一脸得意地眨着眼看着忆儿。
片刻后,紫叶院里忽然传出两道骇人的笑声,惊了满院子的人,也惊了树上的鸟儿纷纷振翅,飞离了院子里那棵开满了紫色喇叭花儿的泡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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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踏进紫叶院就被两声突然响起的笑吓了一跳,看着坐在藤椅上笑得前仰后伏的两人,楚汶昊愣了片刻也跟着弯了嘴角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他们俩在笑什么,可看见他们俩如此开心,心里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高兴起来。
“爹!”见他已经进到院子里,忆儿从藤椅上一跃而下,笑着飞奔过去扑进他怀里。
一把抱起忆儿,楚汶昊发现他似乎又重了些:“笑什么呢,笑的那么开心?”
脸上的笑容一顿,忆儿转眼看看已经站了起来的易无忧又看着眼前父亲笑着的脸,缓缓咧开了嘴深了笑:“娘说,她想你。”
“混小子,你皮痒了是不是?”急忙出声用言语掩饰尴尬,易无忧的脸微微有些发烫,看着楚汶昊同样有些尴尬的脸轻轻一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回来的,直接进宫去了。今天把事情交代完就回来了,这段时间可好?”抱着忆儿往里走,楚汶昊答着她的话。
看见他回来,奶娘和锦怡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站起来就去倒茶:“侯爷回来了?”
“我来吧,你们去忙。”制止了正向前的奶娘和锦怡,易无忧已经走到桌前去倒茶,“怎么样?事情都谈妥了吗?”
“嗯,签好了议和书。”抱着忆儿坐下来,楚汶昊边和他做着鬼脸边答着易无忧的话,“在嘉武帝和景帝有生之年,两国不再交战,友好往来。”
笑着点了下头,易无忧感慨地一叹抬起头看着外面:“只要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那战火的折磨,将士家人也不用担心他们战死沙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好。”
“是啊,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好!”似乎也是溢出一声轻叹,楚汶昊不减脸上的笑凑过去蹭了蹭忆儿的脸,“能看着忆儿快快长大最好。”
呵呵地笑了起来,忆儿向后躲闪着:“爹的胡子可真扎人。”
轻轻地哐当一声,就要放到桌上的杯子直接掉到了桌面上,溅出一片茶水。赶忙扶稳了,易无忧低了头一阵呆愣。脑子里似乎还能记得当年,她好像也和夏侯沐说过这么一句话。而那时,夏侯沐似乎回了她一句“以后呀!还得扎你一辈子,你就忍着吧!”牵了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忽然之间易无忧真的有些想笑。一辈子?连一年都不到呢,居然夸下那样的海口许了她一辈子的承诺!
并不知道她心里突然的变化,楚汶昊抬起头笑看着她:“看来,等你赏口水喝,还真是难!”
听了他的话,易无忧收了有些散乱的心神,端了杯子走过去,恭恭敬敬地弯了腰递上那杯茶:“侯爷请用茶!”
看着易无忧那恭敬的样子,忆儿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词笑嘻嘻地说了出来:“这该叫举案齐眉!”
“噗!”一句话,让楚汶昊刚喝到口的茶全数吐了出来,喷溅了易无忧一身。
瞬间皱了脸撇了嘴,易无忧缓缓瞪大了眼睛,嫌恶的看着衣服上的一片水渍:“你就不能忍着点?”
“能忍得住的话,本侯爷会这么狼狈?”看她那满脸嫌恶的表情,楚汶昊也皱了脸。至于吗?不就是溅上了一些茶水吗?转眼看着忆儿黑了脸,“举案齐眉是这么用的吗?先生教你的东西,你都学哪儿去了?”
“不该这么用吗?那爹说,该怎么用?”撅了嘴歪着头看着楚汶昊,忆儿满脸疑惑等着他的答案。
倒是一怔,楚汶昊眨了几下眼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这个词一解释出来,那就什么都露馅儿了。末了只来了一句:“总之不能这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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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地擦着身上的茶水,易无忧无奈地摇摇头。在这么说下去,还不知道惹出什么样的尴尬事!索性转了话题:“这一趟倒是去地挺久。”
“是啊!在南夏的时候参加了一个丧礼,耽搁了些时日。”说着话,楚汶昊的眸子里眨着一丝让人看不明白的光。
“丧礼?”抬了头看了他一眼,易无忧却是微微一惊。那双眸子,怎么忽然之间就深得让人看不见底了呢?却还是不着痕迹地问,“友人家中的?你在南夏也有朋友?”
“不是朋友。”声音也是渐渐沉了下去,楚汶昊一眨不眨地盯着易无忧,“是南夏敬国公的丧礼。”
“哦!”应了一声,易无忧一笑却是皮笑肉不笑,“以前倒是不曾听过有这么个人!”
缓缓眯起双目,楚汶昊看着她开始有些不自然的脸,每次和她说起南夏的事情,她都是那么回避着:“嗯,死后追封的。嘉武帝说他为南夏操劳了一辈子,该得这样一个封号。”
“那嘉武帝也算是个明君了!”淡淡地答了他的话,易无忧知道,他又想从她的口中套出些什么来了。
“也是个仁君啊!”这一句话,楚汶昊倒是用了赞叹的语气,可话锋一转又绕了回去,“嘉武帝说,对敬国公一家有着太多的歉疚,给他追了一个封号也只是宽自己的心而已。”
“你对这个敬国公的事情倒是很感兴趣!”放回擦好衣服的抹布,易无忧也不看他,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
“是啊,这个敬国公倒可以说是间接因我西宁而死。”看着她刻意躲闪的眸子,楚汶昊心里升起一丝了悟,可脸上还是那悲切的样子,“据说当年他因为通敌叛国的罪名差点被嘉武帝处死。后来虽然查明真相还了他清白,他却也辞了官。”
忽然捏紧了拳头瞪大了眼睛,易无忧的心猛地揪了起来,缓缓转头看着楚汶昊那深邃漆黑的眸,连声音都有一丝发颤:“你……你说的那个敬国公,他……他姓甚名谁?”
将她那瞬间的变化尽收眼底,心里的了悟慢慢升华,楚汶昊不着痕迹地一声轻叹:“南夏前相易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