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熄了灯,宿舍里的人都已睡熟,林薇和沈兰却还醒着。
沈兰问林薇:“林姐,你觉得制剂车间怎么样?”
“很多机器,一间间玻璃房子,没什么特别。”林薇回答。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调进去吗?”
“为什么?”
“爸妈在外地打工,我小时候是奶奶带着的,要是奶奶去干农活儿,就只剩我和我姐在家,我们总是玩捉迷藏。”沈兰说到这里就停了。林薇预感到这不是个轻松的故事,也不催她。
但沈兰静了一会儿,又絮絮的说下去:“有一天,我怎么都找不到她,一直哭到奶奶回来,我们到处去找,最后在一只樟木箱里找到了,姐姐躲在里面,锁落下来,她出不来,就闷了死。”
沈兰这番话说的很平静,林薇却能分辨出其中暗藏的悲伤,如果她说起林凛的死,一定也是这样的语气。一开始她不懂这件事和制剂车间有什么关系,但很快就明白了,
进制剂车间要换特别的工作服,全身都被严密的包裹起来,戴上口罩和帽子,□在外的双手也经过清洗消毒,而且洁净区的表面都是平整光滑的,没有裂痕,接口严密,为了避免灰尘积累,墙面与地面的交界处也是弧形,长长的走廊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金属密封罐。即便是她,刚进去的时候,第一感觉也是窒息。不仅因为口罩增加了呼吸的阻力,还包括空间布局以及由此带来的心理压力,
沈兰不肯进洁净区,大约就是因为这个。
许久,林薇问沈兰:“你那时几岁?”
“四岁,姐姐六岁。”沈兰回答,胳膊从商铺垂下来,林薇伸出手,握住了。
林薇久久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沈兰的手放松下来,知道她是睡了,才轻手轻脚的爬起去,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
一缕清冷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悄无声息的落在地上,还有风在野外呼啸的声音,远远近近,林薇回到床上去,平躺在那里。沈兰的这番话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她突然意识到,或许所有人都经历过不幸,并因此留下或多或少的心病,哪怕年纪幼小,哪怕与世无争。而此地不是X大,也不是Ash,这里的人没有那么幸运与富有,带着伤的人就会格外多一些吧。
这个念头让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归属感一样的感觉,只可惜明天就要走了,也让她有勇气检阅自己的伤口,时隔几个月,似乎已经结了痂,曾经痛彻心扉的一幕幕被别的一些东西覆盖了,记忆里只剩下何齐最后望向她的目光,好像有些东西正自内而外的崩塌。
次日天明,林薇没有去车间上班,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就直接去人事科了。
郑经理看她进来,笑道:“正找你呢,你就来了。”
那表情倒不像是要炒掉她的样子,但她还是没有心存侥幸,由着人家把她带到一间会议室门口,敲了敲门,让她自己进去。
林薇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直到推开门,看到陈效坐在里面。
他看看她,对她说:“不错,胖了。”
林薇不知道怎么回答,等得太久,他真来了,倒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甚至都忘了自己还在生气。
他走过来关了门,又托起她的手,撸起袖子来看了看。隔了一夜,她胳膊上的血印子已经黯淡,但还是横七竖八的,夹着几块乌青,惨不忍睹。
陈效却看得笑起来,对她道:“听说是以一敌三?打架倒是一把好手。”
林薇被他说的有些尴尬,心里又气。她评上先进的时候,他不来,升职进洁净区,他不来,发现质量事故,他还是没来,刚在宿舍跟人打了一架,他倒来了!
莫名的,她不知怎么发作,只觉得他的手指触在她的手腕上,有一点淡淡的暖意。她颤了一颤,大约是因为冷,屋子里没开空调,还开了一扇窗。桌上的烟灰缸里有一段掐灭了的香烟,他应该已经到了一会儿,在等她。此时还没到中午,从上海过来至少四个半小时,他一定是很早就出发了。
会议室靠走廊的那一面是玻璃墙,磨砂做到一个人的高度。有人经过,踮起脚往里面张了张,只是无意,也没看到什么,就继续往前走了。
陈效大约也看到那个人,对林薇道:“走吧。”
“回上海?”林薇问,心想,那倒是正好,她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却答:“换个地方,这里人太多。”
嫌人多?林薇觉得这话说得挺暧昧的,但还是放下袖子跟着他走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在这里做了三个多月,倒要听听他会怎么说。
出了厂办大楼,林薇才知道陈效没带司机,这一趟是自己开车过来的,此时也不说去哪儿,一路开到开发区旁边的一个公园,直到湖边才停下来。一月份的天气,又阴又冷,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两个人就坐在车里。
林薇想,这总是没人的地儿了吧,终于问:“干吗把我扔在淮安?”
陈效却答:“这里又不是黑煤窑,你要不愿意,随时可以走啊。”
林薇语塞,他说的句句属实,她无从反驳,心里却不平,开了车门就要走。
他抢在她前面,探过身来又把门拉上了,道:“别装不乐意,你在这儿不是过的挺充实的嘛,三个月,名也出了,架也打了。”
她不说话,以为他会说些跟制药厂有关系的事,还有接下来她该干些啥,结果却没有,他降下一斑车窗,也没问她介不介意,就点了支烟,一边抽一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来。
“念高中的时候,我常在外面打架,十六还是十七岁吧。”他边说边吐出一口烟。
很奇怪,她并没觉得那味道很讨厌,只是问:“在哪儿打的?跟谁啊?”
“学校,菜市场,台球房,大排档……,”他一边想一边回答,“隔太久了,想得起来的也就是那几个地方,那个时候住的区不大好。”
林薇有些意外,在她眼里,陈效是个成功的商人,父亲在身后留下客观的遗产,多到要对簿公堂,可他却又有这样的过去,几乎就跟她成长环境差不多,只听他叙述,脑子里便会出现那样的市井小巷,沿街开着烟纸店、饮食店和小发廊,路上走的都是神色疲惫不修边幅的人,甚至还能自动补上那些他未曾提到的细节,比如小贩的声声叫卖,又比如过路少年脸上桀骜的表情。
“你跟人打群架?”她又问。
“打什么群架啊,”他笑着摇头,“统共就王俊一个人跟着我,胆子还特别小,一看情况不对,就往桌子底下钻,”
她静静的听,觉得有趣,就问:“都为了些什么事儿啊?”
“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愤怒。”他自嘲,继续抽烟。
她凑过去,仔细端详他的脸,嘲他:“嗯,倒也没留下什么伤,一定挺能打的。”
“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他却这样说,“就因为打架,高中没念完。”
“后悔吗?”她保持着那个动作,看着他问,心里想,终于来了,他到底还是要劝她回去念书的。
“一开始觉得没什么,没念过书一样可以挣到许多钱,”陈效回答,“直到二十几岁去英国,看到私立学校的学生,有的披着黑袍,胳膊下面夹着书,在广场上走,有的穿带号码的运动衣打曲棍球,那个时候才觉得遗憾,我是不可能再回到学校里去了。”
“为什么不能?”她又问,他有钱,什么都能做,念书更不在话下。只要愿意,买一座学校下来玩也可以。
“我一直记得那个地方,”他伸手到窗外弹掉烟灰,“天很蓝,阳光很好,每个人都很绅士,是我走不进去的世界。”
林薇怔了一怔,突然意识到,他根本不是在跟她说念书,而是在说何齐。
果然,他对她说:“这几个月我去过一次英国。”
“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明知故问。
“想不想知道他怎么样?”陈效却不兜圈子。
这是个“他”指的是谁,她不会不懂,心骤然抽紧,嘴上却还在玩笑:“怎么,你有口信带给我?”
陈效冷笑了一声,回答:“他住的地方连鞋带都要收走,你说他会不会有话带给你?”
她大恸,却一声不吭,两只手抓着座椅,指甲深陷进去。后来回想起来,那是她最痛恨陈效的时刻,倘若他继续说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但陈效停下来了,许久才说:“林薇,你跟他不一样,你知道的。”
林薇觉得被刺了一下,她并不想证明什么,却不又忍不住暗自辩白,试图找到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她是如何遇到何齐,又如何爱上他。但与此同时,心里似乎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陈效是对的。
她是从小摔打着长大的,不适合心理医生那套虚词,这种事,她挺得过来,心里却是残了一块,但残就残了吧,就好像旧时代的水手,少了条腿,自个儿安个木棍,还是能走的比正常人快,只是那破布木茬后面的伤口惨绝人寰,就连自己也不敢看,她相信同样的事情,陈效也可以做到,但何齐就不行,他是一斛清水,一丝丝血腥都容不得,所以他才会抑郁,会觉得人生无趣,会只求一死,必须要看医生。
自始自终,她一直都相信何齐并无恶意,如果他来向她解释,一定会说:我根本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啊,他不知道,他看不到,他不是故意为之。他不坏,甚至不纨绔。但他和她这样的人不一样,这个规则从一出生就已经存在了。
她又情不自禁的忆起那一夜,雨林道别墅门口,他站在那里,他的眼神,让她觉得是她伤害了他,就像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但从她的立场出发又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了,林凛死了,她因此而怨恨他。他们各执一词,多像一个可笑的死局?
“以后有关他的事情,你不用再告诉我,”她一字一句的说,像是恳求,“我说过的,我跟他之间再没有什么了。”
“我知道,”陈效点头,却不放过她,继续问,“我就是想知道,你还想不想他。”
“跟你有关系吗?”她苦笑。
”林薇,”陈效叹了口气,轻念她的名字,又一次的问,“你还想不想他?”
林薇摇头,那两个字”不想”已经在嘴边上了,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补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