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逆是真的很想直接一根手指头按死这个黄色的小蚂蚁。
挣扎再三,忍了。
皇帝的仪仗浩浩荡荡从金銮殿移过来,在门口见到赢逆,亲自下了轿撵寒暄,“大皇子来得挺早?”
赢逆很敷衍地点点头,“嗯。”
这下就尴尬了,皇帝贵为天子至尊,从来都是他搪塞别人,几时轮到别人敷衍他?
皇帝心里很不爽。
但不爽归不爽,总不能把人推出去斩了吧?
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把赢逆请进麟德殿。
黄昏时分,夜宴刚刚开了个头,臣子们和一众使臣天南地北的胡侃。
暮色笼罩,酒过三巡,皇帝对高福全使个眼色,便上歌舞。
大殿静了下来,声乐响起,舞女鱼贯而入。
这些个歌舞,浸润官场的臣子们早就看得腻得不能在腻,帝王皇子们,更是看得要吐了。
双方都看得百无聊赖,酒气略一上头,上下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这样的场合,做臣子的无非就是两个人物——要么往死里喝,要么要死里吹。
总之要作出两国十分友好的模样。
就算喝得要吐了,也得咽下去,等使臣走了再抱个小痰盂往外吐。
若是将牛吹上了天,皇帝会帮你扯下来。
反正,要放心大胆的外交。
沉寂了片许不到,场面忽然就热闹了起来,中间的歌姬舞女都成了背景音乐。
要么是顺治这个大臣抱着酒坛子往某个北齐大臣的席桌上一坐,就开始哥俩好的行酒令。
要么就算隔着浏阳河那么远的距离,双方臣子就开始互相吹捧。
白枫和赢逆坐在皇帝左右下首。
前两天皇帝龙兴大发,导致丽贵妃脖子上小皮鞭的勒痕还没消,她今日的雪白脖颈遮得十分严实。
宴席间一番其乐融融,也没人去注意上首的皇帝和贵妃在做什么,皇帝就老想伸长了脖子看看丽贵妃的鞭痕。这两年皇帝越发沉迷酒色,在努力的朝着昏庸二字靠拢。
白枫做得离皇帝不远,想看不见都很难。
北齐使臣一抬头就能看见色迷心窍的皇帝在做什么,但白枫此时并不想去提醒他,自顾自端了小酒杯独饮。
人们老是说苦酒入喉。
苦酒,苦酒?
酒明明是辣的,怎么会是苦的?
从前白枫觉得是辣的,现在觉得是苦的。
北齐远来是客,顺治是主,白枫作为主人家的儿子,本应该端了酒杯去招待,这厢确实赢逆端了酒杯主动过来找他。
这夜宴是每人一张小独桌,独凳,白枫的席面只有自己被坐席,被他自己坐了。
他知道赢逆这个大皇子是个西北货,人到面前,他也不理他,把人晾着。
赢逆没站多一会儿,就有小太监给他在白枫的席面上加了凳子,他顺势坐下。
他自然不是为了找白枫叙旧的,乃是过来挑衅的。
他把着酒盏看了会儿,突然道:“听闻你对本尊的娘子有想法?”
白枫执筷的手一顿。
娘子?
也就顿了一瞬间,他夹了箸菜放在碗里,并不吃,“是。”
能做太子的人,脸皮当然是不能薄的,他面不改色承认自己觊觎了一个有夫之妇。
赢逆手心里亮起一束紫色的法光,在他指缝间穿梭,面色阴狠,“你知不知道,本君只要吹口气,便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白枫只随意地看了一眼他的手,说,“请便。”
赢逆发现这人不愧是楮忌教出来的徒弟,连性格都如此相像。
他站起来便走了。
本来也只是想看看他窘怒的模样,既然对方不配合,那也没什么意思了。
白枫低着头,看不出表情,只是手微微有些颤抖。
娘子……吗?
宴席散场,白枫出宫,还是回七弯巷。
亮了灯烛定睛一看,床上赫然有一个人!
这回不是林乐寻。
是赢逆!
这是什么癖好?
他皱着眉,吴钩弯刀在手,用刀剑戳了戳躺在他床上的人。
戳了戳……没反应。
再戳了戳……还是没反应。
他开始不耐起来,道:“你是自己滚出去,还是我将你丢出去?”
床上的人纹丝不动。
白枫收回弯刀,去抓赢逆的衣袍,把他往地上拽。
未及拽动分毫,房间里突然凭空出现两个侍卫模样的人。
两人动作整齐划一,上前一掌把白枫击退三步,大喝道:“太子这是何意?为何对我等殿下下此毒手?”
七弯巷霎时灯火通明。
外间有一群着北齐侍卫服装的人高举火把,涌进房间。
白枫再去看赢逆,只见他双手交叠在胸前,脸色青白,这么大的动静,他也没有动上一动。皇帝被从丽贵妃的被窝里拉了起来,请去七弯巷。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踏足楮忌妖女曾经住过的府邸。
但北齐皇子在七弯巷生死未卜,别说心里那一点点不乐意,简直是连滚带爬往七弯巷赶。毕竟是顺治的太子,北齐不能做得太难看,白枫若是不反抗,北齐士兵也只将他控制在一个不能逃跑的程度,便不太过欺辱。
皇帝带着重兵驾临七弯巷时,白枫已经被控制得插翅难逃。
躺着赢逆的房间房门紧闭,外面守了一水儿的北齐士兵,他就在北齐士兵的重重包围圈里,眉目紧锁,双手负在身后,站得笔直。
一见皇帝,立刻有北齐使臣迎上来,义愤填膺道:“敢问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不怎么耐烦。
何意?他怎么知道是何意?
他看向白枫,“怎么回事?”
白枫还没开口,北齐有使臣立刻抢话,“今日宴罢,殿下便失踪了,我等数番苦寻,在贵国太子府中找到了殿下,太子手握一柄弯刀,殿下已然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皇帝又问白枫,“太子,事实当真如此?”
他还没到老糊涂了的地步,就算再不喜白枫,那也是家事,关起门来怎么都成,却不能牵连到邦交之事上。
否则又是一场生灵涂炭的恶战。
关于生灵怎么涂炭,黎民怎么失所,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他在意的是百姓都没了,他这个皇帝还怎么做?
“儿臣回房间时,大皇子就已经不知死活躺在儿臣床上了。”白枫说。北齐使臣立刻跳脚,道:“太子的意思,是殿下自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躺在你的床上?未免也太扯了吧?”
白枫:“……”还真的是。
这其实不能算作一次天衣无缝的嫁祸,许多蛛丝马迹都能找出漏洞。
只是来的时候是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在你的地盘上一天时间不到就半死不活了。
北齐就是咬死了是白枫把人弄成这样,七弯巷没有仆人,连个强行翻供的证人都没有。
僵持间,房间里走出来一个人,是北齐的新任国师苍河,作为使臣一同出使顺治。
皇帝一见他立刻眼睛都瞪圆了——这个人他见过。
在他跟丽贵妃翻云覆雨时悄悄站在床边偷窥……明窥的那个男子。
男子五官端正,找不出什么大毛病,也没有什么出挑之处,很平凡的一张脸,身材高瘦,也是一身沉闷的黑袍。
苍河走出房门,只淡淡看了一眼被无数兵刀相对的白枫,便走向皇帝,目光锐利,咄咄逼人,“敢问陛下,为何要指使贵国太子对我国殿下下如此毒手?”
皇帝目光一沉,“什么意思?”
苍河从袖口里摸出一张符箓,两指在符箓上轻轻一抹,符箓瞬间四散成灰,半空中出现一团缥缈的淡蓝色,凝成一道人影。
人影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站起,像傀儡一般四肢僵硬地慢慢向前走,没多久就走进房间,消失不见。这样的场景太违背常理,周围士兵看得背脊发凉,双腿都开始打颤。
皇帝不是第一次见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也还算淡定,只是看得莫名其妙,“国师有可以直说。”
苍河也不再打哑谜,“方才的景象,乃是大殿下的魂魄被人强行收走时的场景,他魂魄离体的方向,就是这个房间。”
他听了一下,又说,“据我说知,贵国太子师承楮忌,是否?”
这个问题,皇帝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不是……全国人民都知道楮忌是白枫的师父,是个不能否认的问题。
说是……那就是承认白枫有能力收走赢逆的魂魄。
尽管这个儿子学了这么些年,屁都没学会。
可说出去谁相信?
楮忌的徒弟是个术法废柴?
那为什么没有被踢出师门?
为什么?
他哪儿知道为什么?
皇帝一时陷入两难境地,想了很久,没有正面回答苍河的问题,直接下令先将白枫收押,明日再行审理。
这样的结果,北齐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没看到人家的士兵凶神恶煞地站在旁边?
皇帝临走时,北齐使臣扬高了声音道:“殿下命在旦夕只是已经飞鸽传回北齐,此事请皇帝陛下尽快定夺!”
这已经是裸的威胁了。
皇帝没回皇宫,直接跟着白枫去了天牢。
狱卒一退下去,他立刻就是一大脚踹在白枫身上,骂道:“你这个混账对北齐皇子做了什么?”
白枫拍拍衣裳,平静道:“什么都没做。”
皇帝其实也知道他什么都没做。
让他弄死个臣子他都只能用权术之道,你还能指望他拘魂放妖?
心里头是明白这是北齐挑起事端的借口,但心里还是郁气难纾,于是又是一脚踹到他身上,“你拜只猪都比拜个妖怪做师父强!”
他似乎忘了,他口中的妖怪,曾经是他赖以救赎的神袛。
白枫骤然抬头直勾勾盯着他,犀利的眼神让他有些心虚,“你,你看什么看?还知不知道尊卑?”
刺人的目光还是锁在他身上。
皇帝匆匆走了。
这个儿子好从来都不是他的儿子,他和他从来都没有血脉相连的感觉。
皇帝回了宫,没去找丽贵妃,把自己关在御书房,苦苦思索。
现在的重中之重,就是想办法把北齐皇子给弄活。
就算他装死,也要想办法让他给跳起来,把他弄回北齐去装死。
这世界怪力乱神的东西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他活了半辈子,也就一个楮忌用得还算顺手,其余的不是胆大包天想在皇帝碗里骗饭吃,就是半壶水响叮当,没什么真本事。
现在他出哪里找一个能让北齐皇子跳起来的能人?
皇帝气得把御书房砸了大半,高福全突然战战兢兢来禀——北齐国师求见。
他来做什么?
苍河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臣子,看到御书房一地狼藉,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淡定给皇帝行礼。
皇帝摸不准他的来意,本着节约时间的原则,单刀直入地问:“国师前来所为何事?”
苍河意味深长道:“给陛下送此事的锦囊来了。”
皇帝一听,立刻来了精神,转而脑中警铃大作,戒备看着他,“国师无缘无故,为何帮朕?”
苍河一笑,“陛下有陛下想要的东西,我自然也有我想要的东西。”
“国师想要什么?”皇帝试探问道。
“楮忌。”
皇帝这才想起来,那日他在丽贵妃床边,她说引出楮忌,他有办法让她消失在这世界。
不管人之初,如何性本善,这把龙椅,人坐久了都是会变得无情,变得多疑的,更何况从小在宫中尔虞我诈活过来的皇帝,“你是北齐国师,想要除掉楮忌,为什么偏要来顺治?”
苍河黙了默,才道:“因为……只有顺治,有一个白枫,能让楮忌现身。”
皇帝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能解释得通,“这也是北齐大皇子的意思?”
“不是。”苍河看着皇帝,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我国陛下的意思,是让大殿下在北齐身受重伤。”
这便是北齐名正言顺发兵的理由。
皇帝犹疑了,“你帮朕治好赢逆,回北齐如何交代?如何……”
“不,陛下错了。”苍河打断他的话,“我不会再回北齐了。”
皇帝一时没懂他的意思。
“我的目标,从来就是楮忌。”苍河解释道。
皇帝再三斟酌,发现苍河是此困境的唯一突破口。苍河突然道:“陛下帮我,我可以给陛下附赠些小礼物,比如……一同除掉白枫。”语言直白又笃定,似知道对方一定会接受。
皇帝一震,看了他很久,缓缓道:“朕要如何做?”
就算没了楮忌,一直以来存在的猜忌,还是会在。
天牢里。
对于突然来访的不速之客,白枫装作只看到了一只耗子,不予理会。
苍河跟他两厢无言了许久,率先打破沉默,对白枫表示了一番蔑视,“楮忌一生高傲自负,徒弟竟然连她的提鞋婢女都不如。”
这样的嘲讽,白枫在赢逆那里听了很多。
苍河没有得到想要反应,转了话头,“是不是觉得,赢逆装死,是为了出兵顺治?”
他自顾自笑出声,平淡的五官笼罩上一层凶狠,变得锐利,“确实是的。”
白枫垂下眼帘。
猜到了,这样明显的目的,想猜不到都很难。
“除掉你,是赢逆的目的,除掉楮忌,是我的目的。”苍河说。
他不管白枫,径自说了起来,“楮忌这个人,太狂妄,太冷血,太自我,总是不拿别人的命当命,当年杀了我爹,又杀了我娘,现在,是她该尝尝苦果的时候了。”
“你杀不了她,如果你有能耐,便不会在赢逆手下伪装,他不会让你有机会动手。”白枫很平静。
赢逆也喜欢师父,这一点,他能看出来。
苍河不接他的话,转问,“你知道为什么赢逆不直接杀了你么?”
白枫看着他,知道他会说下去。
“因为楮忌不让。”苍河说,“因为楮忌不让,所以他不敢。”
所以他才会突然变成北齐的皇子。
所以他才会突然变成北齐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