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听到提起林宁,江玄彻愣了一瞬,随即又轻笑道:“她才不会在意我如何,若她在意,就不会执意拒绝皇后之位,就不会长年领兵在外不愿见我一面,就不会……如此决绝的死去,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给我。”
说到最后,江玄彻手中的毛笔应声而断,锋利的木刺将他的手划开了一个口子,血流不止,可他眸色深深,似乎并未注意到。
“姐姐必是在意陛下的。若非在意,她也不会以命换命将陛下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不会用尽平生之力为陛下安靖疆土定万世之基,更不会为朝堂和边疆稳定将自己的男人让给别的女人。陛下与姐姐相识于微时,应是最为了解她,却竟还没我一个外人看得清楚明白吗?”
“若陛下耽于痛悔,就真的枉费姐姐一番苦心了。”王瑶平静的说完一番话,拂衣起身,道:“妾唤宫人进来,为陛下包扎。”
快要迈出宫室门的时候,江玄彻唤住了王瑶,道:“梓童,你回来。”
王瑶一愣,复又转身回到案前跪坐而下。
“朕问你,若太子即位,你能否令定国公一系全力扶持,不生二心?”
“陛下……欲禅位?”
王瑶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待见江玄彻郑而重之的点了点头,她陷入了沉思。
她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她仿佛从未了解过江玄彻,他似乎也从未了解过自己。
但就是这样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帝王,他方才问自己,能否让定国公王氏一系不生二心。而不是问自己,是否会生二心。
却原来,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竟然是这个她从未预料到的人。事关社稷,他竟然敢信?
王瑶终是一抹温暖笑意浮上嘴角,道:“陛下所托,我必倾尽全力一试。”
“如此便好。”江玄彻笑了笑,王瑶抬头望去,只觉灯影后的帝王身影光晕蔓延,似乎有些欲羽化而去的不真实之感。
禅位大典过后,江玄彻的身体越发衰败了起来。江山一日三次问安,眼见着叔叔日渐消瘦,心中一日更比一日不是滋味。
这一日阳光晴好,江玄彻的面色似有好转,宫人为他披上大氅,将坐榻移至窗前,点着暖洋洋的火盆,看窗外红梅映雪。
江山前来探望时,见江玄彻沐浴在暖阳之中,病中苍白的皮肤比平时多了些红润,双目也格外清明。
见江山穿着朝服前来,江玄彻拍拍身边的坐榻,让侄子坐于自己的身侧。
“镇国大将军七七奠仪,可还顺利?”江玄彻开口问的问题,却让江山始料未及。
在他印象中,除了镇国大将军遗体归京那日,叔父就再也没跟他提起过这个人,仿佛举国皆哀的旨意不是叔父亲自下的一般。
江山整整衣襟坐下,恭谨回道:“回叔父,一切顺利。只是蒋姨今日留书离京,说要悬壶济世,游历民间去了。”
江玄彻闻言微笑点头,嘱咐道:“多派几个暗卫保护你蒋姨。她这么多年跟在洛羽身边,南征北战的,也不容易。另外琼林书院那边,你平时里也需多多照应。琼林书院是蒋薇和洛羽多年以来的心血,女子治学不易,务必要将它延续下去。”
江山点头应是,又觉得江玄彻语气不祥,似有交代后事之意,不由心下一恸。
“山儿,你可还记得洛羽?你跟我讲讲,她是什么样子的?”江玄彻仿佛走了一会儿神,目光中并无焦距,仿佛透过江山在看着别的什么的地方。
江山望见江玄彻两鬓星星白发,心下不由一酸。叔父还未至不惑之年,平时身体极为康健。镇国大将军的死,竟然将他打击到了这个地步,这才几日时光,便已有了白发。
“孩儿记得。”江山想了想,缓缓道:“初次见苏将军时,孩儿方才六岁。那时只觉苏将军与我见过所有女子都不同,娘亲总拘着我读书习字,苏将军却教我骑马射箭,还跟我一起放纸鸢。”
“啊,我记得。那时我们在信都,正值春日。洛羽领着你放了一天的纸鸢,你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跟泥猴似的,满是泥土草屑,笑得却特别开心。嫂夫人与我抱怨许久……咳咳……”
江玄彻说了几句,突然止不住的咳了起来,肺部如同风箱一般发出不祥的空洞之声,江山忙帮他拍背,叫宫人上了热茶。
江玄彻却挥开了茶,喘匀了气望向江山道:“你接着说。”
江山微微一愣,回神后接着道:“哦……孩儿记得那日,苏将军笑得比孩儿更是开心。她应该很喜欢小孩子,蒋将军家的林生小时候,也很得她的喜欢。”
江玄彻摆摆手,笑道:“她……那哪里是喜欢小孩子。叶公好龙罢了,让她带的时间长了,比谁都不耐烦。”
江玄彻笑了两声,神情又是一顿,笑意慢慢敛了,默然一会才道:“从她去了之后,我对她的记忆就慢慢模糊了。有的时候,甚至分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在这个世上存在过。有个梦我做了很多次,梦里,洛羽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死在了那场屠杀中,之后百年我都是孑然一人……”
“……有时醒来就觉得,或许那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这么多年风里雨里相伴走来,竟然更像一场梦一般。这两日越发严重,竟连她的脸都有些记不清了……若非你们都还记得她,我真的要以为洛羽不过是我的一场梦了。”
江山听江玄彻声线不稳,忙伸手稳稳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叔父莫多想,镇国大将军功勋卓著,必将名留青史,声名代代传颂。会有很多很多人帮叔父一起记着她的。”
江玄彻闻言笑了,抬手摸摸江山的顶心,道:“你如今也大了,道理平时都与你讲过,当担起家国的责任来。你要强大,莫要委屈了自己,也莫要委屈了你爱的人。”
江玄彻说完挥挥手道:“山儿去吧,我有些乏了。今日她七七,说不准会来看看我,若有什么动静,你叫宫人不必进来。”
江山闻言,自不敢出言断了叔父这点儿念想,便躬身一礼,退了出去,吩咐宫人看守门户小心照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