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弯弯醒来,便见床沿趴着一人。
衣衫褶皱,脑袋叩在紧握她掌心的双手上。
整个人像美玉失了灵气那般。
“顾延之?”
她声音哑哑的,不那么响亮,不那么清脆。
顾清宴却蓦然抬起头。
正见那双杏眸,疑惑地望着他。
这一次,终于不再是幻听。
“醒了?”
“我给你倒杯水,马上就好。”
他的声音,比她更哑。
他的眼睛,红的像兔子。
他跌跌撞撞,走到桌边倒水,又急忙忙赶回床边。水渍打湿手背衣袖,也全然不顾。
风度、仪态,统统见了鬼。
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叶弯弯抿着茶水润喉,好奇盯着他瞧。
“弯弯你感觉如何,身体可有不适?我去给你找大夫,马上就回……”
“不用不用。”
见顾清宴跟个陀螺似的,刚坐下又要起身,叶弯弯赶紧把人给拽了回来。
活动几下四肢,她咧嘴道,“皮实的很,用不着麻烦。对了,我睡多久啦?”
顾清宴跟看不够似的,眸光密密落在她身上,“十八个时辰两刻钟。”
叶弯弯咂舌,这精确程度都能赶上刻漏。
“那顾延之你,你这眼睛……”不会是熬夜了吧。
“没事。”
顾清宴闪烁其词。
瞧见她放置一旁的空茶杯,仓促起身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叶弯弯拦都没拦住。
想起他沙哑的嗓音,她伸着脖子提醒道,“别忘了给你自己也倒一杯。”
两人喝着茶。
叶弯弯忽的开口道,“顾延之,我有话想跟你说。”
顾清宴捧着茶杯,寻眼望去。
叶弯弯说起了十里林,“顾延之你知道吗,十里林的石洞很黑。我在那里遇到了一群怪物,不会流血,不会痛,怎么也打不倒的怪物。”
轻描淡写之下,已是杀机四伏的景象。
顾清宴攥着杯身的手,攥得发白。
“可我不信,偏不信邪。”
叶弯弯抬了抬下巴,“后来,他们就都被我干掉了。”
“当时我躺在那儿,和那些怪物躺在一起。满鼻子都是我自己血的味道。”
“但我一点也不想动。好像骨头被人一块块敲碎,又像血要流光。我感觉自己是要死的。”
顾清宴紧紧抿着唇,悄然握住她的手。眸光疼惜,更多的是自责。
叶弯弯沉浸在当时的回忆,并没有看他,“可能快死了吧,我想起了许多事,想起许多的人。”
“想来想去,发现如果我真的死了。我娘还有我爹陪着,小斐和顾二也能作伴。只有顾延之你,我想不通。”
“我想不通。倘若你也会为我伤心,你这人什么都喜欢自己扛,谁能开解你?如果你没为我伤心,以后你的画本面人儿,是不是都会给另外一个人?”
顾清宴摇着头,哽声道,“不会。只有你一个。”
叶弯弯抽回他握在掌心的手,放到心口处,笑意粲然,“顾延之你知道吗,那会儿我最后的念头,是想活着。我想见你。当时石洞很黑,很安静。我听到它跳的很快。”
“和现在一样快。”
叶弯弯无法去形容这种感觉。
她的心,像上了很多锁链的圆盒。从他说“余生所愿是你”,又或者更早一点,从他说“以后莫要唤我哥哥”时起,一点点、一层层在被打开。
“顾延之,我可能,又喜欢上你了。”
顾清宴直直望向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延之
我可能
又喜欢上你了
他的脑海,他的心口,反反复复回荡着这句话。
顾清宴深吸一口气,凝视着她道,“弯弯,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勇敢?”
“有,很多次。”
“这次不一样。”
将神情忐忑的小姑娘拉入怀中,顾清宴抚着她的发,虔诚道,“弯弯,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再次走到我身边。”
伤筋动骨一百天。
更别说叶弯弯内伤外伤还不少。
想到处蹦跶?
短期内想都别想。
好在她之前减肥,还囤了不少画本,够消磨一阵子。又有丘斐和顾平常来作伴,日子也不难熬。
而另一边,顾清宴自是要查清小姑娘的无妄之灾。
那日暗卫沿着血迹赶到石洞,洞中只有铁笼子和打斗痕迹。并没见到丘斐和叶弯弯说的发狂怪物的尸体。
事情越发不简单。
顾清宴让人从箭羽去查。
而随着药草失窃案查到帝都,查到丞相府,与发狂怪物有了联系。
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张老贼这分明是在警告他!
张老贼竟敢,竟敢拿小姑娘来警告他!
顾清宴怒不可遏。
偏在此时,灰羽抓来一人。
那个神秘人。
当初能以父帅之死,引他去查铁弹。如今盯上药草失窃案,顾清宴是半点不觉奇怪。
但眼下,有关张老贼的事,他已耐心告罄。
“寺卿大人,大可不必如此。”
神秘人晃动了下锁链,面上不见丝毫被绑刑架的恐惧。
“本官没空同你兜圈子。”
刑牢阴暗,顾清宴一掌落在扶手。冷厉的眉眼,更添几分森寒,“你到底是谁?贤治十七年之事,与你有何干系?!”
“我?我是想要张贼狗命的人。”
狡兔死,走狗烹。
神秘人嗤笑,这话他当初怎么就没吃透呢。
他为张贼肝脑涂地,张贼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却想过河拆桥,斩草除根。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东躲西藏这么多年。他只为报灭门之仇。
刺杀过,揭露过。可惜张贼身边高手如云,朝野只手遮天。次次死里逃生,伺机再动。
顾清宴此人,灵州良田案那会儿他就留意到了。敢同张贼叫板,且让其吃了暗亏,手段能力自是不缺。
然而想要此人出手,必须有足够的筹码,且一击即中。漯州水灾就是极好的突破口。
只不过,令他失望至极的是,顾清宴最后选择了按下铁弹之事不表。
直到药草失窃一案。
发觉顾清宴也在暗查,他这才明白先前并没看错人。
既是如此,能催张贼命的消息,他乐于相告。
抬头看向顾清宴,神秘人道,“昔年先帝重武,与顾帅情同手足。张义恩心生嫉恨,遂借空谷族之手,施以加害。大人想要的证据,如今就在我手中。”
“你有何证据?”
顾清宴眸色黑沉,似有风暴欲起。
神秘人晃了晃锁链。
顾清宴往身旁瞥过一眼。银光会意,上前放人。
“我早说过,寺卿大人不必如此。”
神秘人揉着手腕,席地而坐,“那封泄露兵力分布的书信,尚且留存,是物证。而我,当年张贼的部将,是人证。”
“张贼越想将以前做过的事抹杀干净,我越要抖落出来。”
神秘人挑了挑眉,不惧顾清宴的冷脸,问道,“听闻大人曾与孝仁太子交好,可知他并非死于难民暴动?”
昔年孝仁太子奉命出京赈灾,岂料当地爆发灾后瘟疫。
随后帝都收到消息,难民激愤,太子遇害。
孝仁太子临死之际,为防疫情带回帝都,下令将他尸首火化,就地掩埋。
一代储君,竟未能归葬皇陵,入土为安。
顾清宴闭了闭眼,冷声道,“张义恩命死士伪装难民,刺杀于孝仁太子。此事本官早已知晓。”
储君之位空出后,张义恩推着还是奶娃娃的慕容祈坐了上去。
而后,其余皇子死的死,废的废。
张义恩挟天子令九州之野心,昭然若揭。
“果然。和寺卿大人合作,在下必定不会失望。”
神秘人随意拱了拱手,“为表诚意,我这里还有个最新消息送于寺卿大人。”
“张贼手下有一人叫黑老,此人取了十里林石洞的血喂养狂躁药人。据他所言,寺卿大人身边那小姑娘的血,能去狂躁之症,进化药人。寺卿大人可要当心了。”
“他敢!”
顾清宴拂袖而起,怒意喷薄而出,“真当本官怕他不成!”
走出没几步,他回身看了看神秘人,对银光道,“此人压入密牢,没有本官的命令,谁都不准私自靠近。”
这神秘人当初以炸官船,引起他对铁弹的重视。难保哪一日,也会利用小姑娘血液特殊之事大做文章。
尘埃未定,此人暂时还杀不得,且老实在密牢里待着吧。
顾清宴攥紧双掌,拾级而上。
他的面容如覆寒霜,眼眸深似墨渊,咬牙自语,“张义恩,你不该动她。”
壁灯火光明灭。
空气中似有杀意涌动。
寒风料峭。
百官却是过的水深火热。
谁也不知,素来谈笑间甩刀子的顾阎王,为何近来性情大变,行事一改往日的不动声色。
像是要和丞相撕破脸。
也是到了此时,百官才惊觉顾阎王的势力,竟已庞大如斯。
分量重者,有老太傅、丘三将军、刑部尚书、户部尚书,就连新上任的工部尚书也是他的人。
还有职位不显,却不容轻视的人,如京兆尹、少帝亲卫首领顾平等。
大有山雨倾覆之势。
一时之间,朝野风声鹤唳。
没站队的官员,恨不得个个投身如火如荼的亲政工事建设中,哪怕去修路搭桥,或是帮忙搬乐器,都比待在大殿安全。
而随着一次次斗法,顾清宴逐一拔除他的羽毛。身处漩涡的张义恩,脸色难看得很。
到这一步,他要还看不出来,这些年白活了。
顾清宴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是故意帮扶慕容亥。利用慕容亥蒙蔽众人的眼睛,引导慕容亥与他敌对。借此他的势力,打乱他的阵脚。
如今再一举猛攻……
自始至终,这小子打的就是扶持少帝的主意。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居然会阴沟里翻船,被一个小子逼到如此窘迫的境地。
“好,好的很!”
张义恩咬牙切齿,随后一口老血喷出,晕倒在地。
百官听闻丞相气急攻心,加之箭伤复发,向朝廷告了假,前往京郊温泉别苑养伤,不甚嘘吁。感慨着丞相到底是老了。
顾清宴对此嗤之以鼻。
“温泉别苑那边,加派人手盯着。”
小天领命而去,“喏。”
顾清宴又看向灰羽,蹙眉道,“药人的下落,查出来没有?”
“都是丞相故意留下的饵,还在抓紧搜查。”
“尽快。”
“喏。”
灰羽不敢耽搁,匆匆而出。
顾清宴走到窗前,遥望一处,“志武院的防守,万不可松懈。”
张老贼若真死了心,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敢打小姑娘的主意?
随在身侧的银光闻言,脸上不禁生出几分犹豫之色,神情纠结道,“主子,属下按您的吩咐,派了不少人保护弯弯姑娘。可每次……”
“每次有刺客来,她听到动静比咱们都积极。”
“还说,说报仇这事,她得自己来才痛快。属下实在劝不住……”
“她玩她的,你们守你们的。不必劝阻。”
冷风打旋,卷起顾清宴的衣摆。他负手而立,翘了翘唇,“今年的冬天,没有以往那般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