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的沉默,莫然心里也不禁沉了一沉。
听到梁逍要她回宫寻求徐太后的帮助,他当时想也没想就出来了。
既是为了对她的思念成狂,也是担心她一路颠簸会熬不住,却没想到,一来就碰见眼前的一幕。
看着她逐渐苍白的脸,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直言对不对。可他私下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梁逍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却忘记了她其实从不是那样脆弱。
除却她失忆的日子,莫然从不认为她会如宫中女子那样动不动就晕倒,娇气脆弱得令人生厌。
有些真相总是要让她知道的。若她日后才知道他们一直故意瞒着,只怕会更接受不了。
只是没想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来看见残忍的真相,仿佛是从伤口直接撕开般的鲜血直涌。
不过,虽然她沉默了,但他有信心,即使受到再大的打击,她依然会如那木槿一样,坚强地再次站立起来。
他一直爱着的,就是这样的她。
沉默半晌,她忽然对莫然说道:“先生,我求你一件事。”
“你但说无妨。”他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真的为自己猜中她而惊喜。
深呼吸一口气,她咬牙说道:“求你尽快与梁逍打败楚瑜。”
他忍不住惊讶:“难道你竟真的对楚瑜一分情意都没有了吗?”
苦笑一下,她咬牙说道:“这与情意没有关系。若他一日不败,百姓则一日不得安宁。此次回宫,我自当尽力游说徐太后,早点帮上你们。”
是的,若说之前她还因为自己爱上梁逍而对楚瑜有所亏欠的话,那么这次看到他屠城的证据,她的心终于死了。
看着莫然眼中划过一丝愕然,她苦笑道:“我如今只求快些打败了他,好还天下一个安宁!”
战争虽是莫然和梁逍挑起的,但要打要杀与无辜百姓何干?即使是攻陷城池,他也根本不需要屠城!人命在他眼中,难道就真的这样不值一提吗?
点了点头,莫然却定定看着她那秀美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出奇地柔和。
忆起她与他在药庐的日子,每一日,她都是一早就这样坐在阳光下,仰着一张灿烂的笑脸,等着他把第一次的药和早点送过去。
那时的他们,没有这么多的东西横亘在中间,关系这样自然而单纯。
也许是因为莫然的眼光,她感到有些不自然,便扭头看向身后的莫飞,问道:“岗城如今为何没有郝国军队在此驻守?”
这一扭头,却让莫然生生地僵住了,淡漠的脸色顿时变了。
她脖子上那白希细腻的肌肤,竟还带着斑斑点点的痕迹。
莫然虽没有妃嫔,但身为皇子时也早就在宫中经了人事,身为九五至尊,他哪里会不知道这是欢好时的痕迹?!
一眼之间,心情跌宕起伏,几乎连呼吸都维持不住了。
想当日,她虽答应了做自己的皇后,可却也要约法三章,不等她来请,自己不许过去见她。可是一见了梁逍,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无论身在何处,她始终是将梁逍放在心上的。虽然她并不自知。
也许留她在梁逍身边,是正确的。只是不知道梁逍有没有能力保护好她。若他不能,自己肯定要将她带回来身边的。
这些事情本来就预备着会发生。可为何心里还是这样的痛?
她没有注意到莫然的异样,莫飞却注意到了。
前因后果合起来,莫飞心里明了,却不动声色回道:“本来是驻守着,后来我们又发了兵夺了回来。可经过了这一件事,如今这里连士兵都不敢巡逻。”
好好的一座城,本来是闻名天下的商贸之地,如今却变成这样,她心里更是无尽的滋味都说不上来。一扭头却瞥见了莫然淡漠的脸。
看他的眼光定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忽然忆起曾在镜中见过满脖子都是昨夜留下的痕迹。
顿时,她羞得什么似的,忙装作无意地拉拉领子,扯开话题道:“既然这样,我们也快赶路吧。只是不知道先生来,所为何事?!”
莫然也觉得自己似是有些失态,敛了心神,回头吩咐:“去云!”
去云早已经一大包东西放在手上,随时候着。如今见吩咐,便呈了上来。
觉茗忙接了。包裹一打开,竟是一剂剂精心包好的药,药香清幽扑鼻,让人顿觉怡神醒脑。
仿佛间,她回到离开药庐的那个日子,他也是这样要去云送上包好的药。
他的药从来都是不带一丝苦涩,闻着淡然,喝着甘平。正如他的人一般,看上去似是冷漠难忍,可实际处处体贴,总在你没有察觉时就已猜透了你的心。
见她盯着药,他知道以她的性子肯定不愿意就这样受他的情。他忙说道:“梁逍与朕是师兄弟,如今更是在一条阵线。你若有事,他必不能安心战事。刚好听说你要回宫,那朕不如让先将药送过来。你好了,他就安心打仗了。”
这神情像极了那次他将方子硬塞给梁逍时的样子,可她却无言地笑了笑。
这话说得纰漏百出。他一个帝皇,要做什么事用得着这样亲自过来?若说他和梁逍是师兄弟,可他既把方子给了梁逍,宫中要什么药没有?若说自己是他的病人吧,那他治过这么多的人,岂不是天天送药都还没送得完?
但有一点她倒忽然想清楚了:梁逍之所以会挑那晚来做那些子事儿,也许本来就是预料到莫然会半途过来见自己。
若他只是关心自己的病,为何梁逍会这样防着他?
莫然见她神色不明,自然知道她不会相信,但此时若再解释倒显得此地无银了。于是他便扯开话题道:“既然来了,朕就顺便帮你把把脉,好歹也知道那药是否对症。”说着,他便自然地将手搭在她伸过来的手腕上。
见他们要问诊,莫飞知趣地先行退下。
沉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她只觉得心里难受。一来为了岗城的事,二来为了莫然那不知名的到来,三来为了对楚瑜那深深的失望。
正左思右想间,忽然听到莫然说了一句:“你二人都退下。”说话声音不大,但足够威严,去云自不必说,就连素来大大咧咧的觉茗也立时退了下去。
她也回过神来。正想问他,抬眼却见他眼神有些凌厉,靠近了她说道:“你好好坐着,先别动。”
他这样一句,也没有说为什么,她自然不敢动。
只见他先是轻拉她的发梢看了,再一一查看了玉白的指甲,然后掀了眼皮细看一回。
她正疑惑,忽然见他停了,便问:“怎么了?”
他素日一向淡然无波的脸上,如今竟有些担忧。细想了一回,他问她:“我那日给梁逍的方子,你可有每日都吃?”
见她点头,他倒摇头叹气说:“只是昨ri你又咳血了。”
这话让她蓦地一顿,他医术世间第一,她虽然没有说,但绝不可能瞒得过他。
无奈之下,她只好承认了:“咳血也有些日子了。大概就在这十天前开始。”
他盯着她的眼,道:“那你肯定没有对梁逍说,是吧?!”若说了,梁逍怎么可能放她独自回宫?幸好自己来了,若她这样瞒着,恐怕熬不到回宫去!
她默然点头,说:“如今兵荒马乱的,我不想再给他们添乱了。”
埋怨地看她一眼,他叹气道:“你这人啊,总是只会为别人想的。”
她接着追问道:“我究竟怎么了?先生当初不是已经解了毒吗?为何会一而再地复发?”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笔在去云早已铺排好的纸上写下方子。
完了,他唤去云和觉茗进来,一边将方子递给去云吩咐赶紧换了那些药来,一边极其自然地吩咐觉茗:“觉茗,你去找睿国公来,就说朕有事找他。”
觉茗不作他想,恭敬答应着就赶去了。
想来他与觉茗也没有相处过,但二人对答极其自然,觉茗更连自己这个正经主子的意思都没问,就直接照他意思去办了。她心里又是一阵说不出的奇怪。
但他回过头来打断了她的思路,说:“前方战事那边,朕可以将事情交给宗隼暂代几天,但你如今这个情况,朕不能坐视不管。既然这样,就权当朕陪你们几天。”
见她想反对,他却说:“你如今已经咳血了,若不赶紧治,恐怕都熬不到回宫了。你回宫是为了想帮梁逍,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有事,他怎么办?!”
苏清雨心里虽然觉得不妥,可是却也找不到话来反驳他。
莫飞听觉茗说永昌帝找他,猜想也许跟苏清雨的病有关系。当日他们都在山庄,自然知道他与苏清雨的事,一听到叫,便急匆匆地赶来了。
刚在车厢外求见,就见去云便掀开帘子让他进去。
只见永昌帝眉头紧皱,全然不见了来时的淡然自若。他心中一沉,忙问:“陛下可是有要事吩咐?”
莫然点头,去云便递给他一封已经封好的信。
他不明所以地接过,便听到莫然说:“姑娘的病又有了变化。朕俱已写在信中,你立刻找人送去你们皇上那里。只是姑娘的病必须有人一路跟着了。这一路,朕就与你们同行吧。”
莫飞愕然地抬头,看到永昌帝一脸坦然看向他。两相比较下,反倒显得自己刚生出的想法有些小人之心了。
但是他想了一回,终是觉得不妥,试探问道:“陛下何必如此辛苦?依微臣看,不若陛下先开了方子让姑娘吃着,然后微臣每日让人将姑娘的情况送过去给陛下,陛下再斟酌着开方。这样也许无妨?!”
没想到话没说完,莫然就怒得一拍桌子,指着他斥道:“若你们有办法缓解她的病,你以为朕想这样?朕何尝不知道你们皇上早派了御医一路跟着,但是有用么?若她出了什么事,你们用多少条命都抵不过!”
被他这样一喝,满车厢的人顿时都不敢再说话。
自从知道了鬼医就是永昌帝以后,她暗暗留意过他的传闻。如此,她便知道了这个少年天子,虽然看着温和淡漠,可一旦拿定了主意,也是说一不二的。自他继位,皇权威严、执政有方,倒是个颇让臣子惧怕、却又建下不少功勋的君主。
就如之前,听说他为了那一见钟情的女子,将劝阻的臣子先后斩的斩,罢的罢,即使弄得朝中一片萧杀之气,也定要将那女子扶上后位。由此可见他的性子手段,不动则已,若动则极。
要不是那女子早逝,恐怕他也早得了龙子。
她也曾深为叹息:不知是什么女子,竟得他深情如海。这样早逝了,实在福薄,却也真可惜他的用心了。
如今见他大怒,她忙劝道:“先生好意,我心领了。想来睿国公也是担心先生清名,才加以劝告的。先生不如将我的情况告知御医,他们虽不及先生医术精湛,但也是国中圣手,想来应该无妨的。”
这一番话急急忙忙说下来,本是她担心莫飞顶撞了他,没想到倒让自己有些吃力喘气。一口气上不来,那口腥甜忽然冲口而出,眼前昏黑一片,人便直接倒下。
车中顿时都乱了套。
觉茗惊叫着抢上来想扶起她那摇摇欲坠的身子,没想到,一脸黑气的莫然抢在前,拦腰就抱了起来。
将她放置在那边的软榻上,莫然从怀中小包里取出银针,极其熟稔地将银针一一扎在她身上的穴位,然后逐一轻捻。
见苏清雨被安妥了,莫飞连忙冲出去叫御医。
她忍着满腔疼痛,看着他的动作,说:“没有那么严重的,我......”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被他一喝,她顿时乖乖地闭上嘴巴。
见他当真生气了,满车子的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能静看着他继续为苏清雨施针治疗。
过了大概有一盏茶,她终于感到胸中那风起云涌的感觉平息了下去。她看向莫然,他眼中又惊又怒,脸色是从没有过的乌云密布。
见她缓过去了,他转身看向莫飞,问道:“睿国公可还觉得无妨?朕也不是想逼你。朕只问一句,睿国公是想要她的命呢,还是想要那些规矩礼法?!”
这一转身一说话,他身上帝皇的气息便无形朝车中压去,直将人逼到无可遁形的地步。
莫飞虽不敢说话,可也看得出他始终很为难。
见莫飞不做声,他转身看向一旁那个冷汗潸潸的御医,淡淡问道:“若朕方才不在,姑娘出现这样的情况,你可懂得急救之术?”
这样一问,满车子的人都看向御医。
那御医大惊失色,他朝莫然叩了好几个响头,说:“陛下乃是一代神医,医术精湛,哪里是我等可以随意学到的?”
莫然冷笑一声,逼问他:“朕不跟你说那些有的没的。你只直接说,若姑娘再出现这样吐血昏阙的情况,方才朕用来救她的那些施针手法你可会?”
御医本想着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哪里知道眼前这人虽然年少,却句句直逼要害,根本就不打算随意让自己混过去。此刻他满头满脸尽是汗水,也不知道是车中太过闷热,还是被吓出来的。
见他不说话,莫然忽然淡淡地说了一句:“既然不说,那就是会了!”
御医登时大惊。方才虽然他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莫然施针,可那手法世间少有,纵使他行医一辈子,却没有见过。连这也是第一次见,更不要说重复一次了。
如今这满身尽是冷寒气息之人居然说他会这针法,他吓得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老臣不会,老臣不会。求睿国公饶命,求姑娘饶命!”
他也知道莫然并没有打算处理他,但是旁边的那两个却不一定了,情急之下,他也不顾得那么多,直接求起了莫飞和苏清雨。
苏清雨浑身无力,哪里禁得起这样聒噪?她对着莫飞摇了摇头,莫飞便皱眉使了眼色,御医立刻屁滚尿流地爬下车去。
车中,便又只剩了他们几人。问题还是摆在了莫飞面前。
可是,莫然这时却不再说话了,坐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二人。
良久,莫飞终于开口对苏清雨问道:“姑娘,让陛下与我们同行可好?”
左右打量他们两个人,一个虽不发一言却不怒自威,一个虽满脸抗拒却无可奈何。她知道,若要莫然一路同行,虽是能照料了自己,可在梁逍面前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可此刻这个情形,似是没有可能拒绝了。
无奈中,她只好点了点头。
似是早知道答案,莫然冷冷地哼了一句以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