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1)

第四十章

恍惚间,程知瑜隐约地感到耳边不断地有人呼喊她的名字,有男声也有女声,他们的声音焦虑,来来回回也是重复着那几句话。其实她不是毫无意识,只是她想动想说话,身体却不由得自己控制,这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让程知瑜放弃了与身体抗衡的想法。

醒来的时候,程知瑜睁开眼睛就看见暗纹精致的天花板。眼睛有点肿胀,她睁开了半秒,接着又闭上了。

“知瑜?”

一把陌生的声音轻声唤她,她口齿不清地应了声,脑袋乱哄哄的,她正要伸手去摸,手腕马上就被人按住了。

“别乱动,你还打着点滴。“他温声说,接着又问,“你感觉怎样?头疼是吗?”

好不容易将眼睛再度睁开,程知瑜看清楚悬在自己上方的那张脸,她动了动唇,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舅舅……”

方贤松了口气,紧接着就马上到病房外找医生。

房内一片寂静,程知瑜转着眼珠,慢慢地想起了昏睡前所发生的一切。呼啸而过的风声,玩命般的速度,激烈的碰撞,以及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一地在她脑海中滑过。她尚未从回忆中抽离,医生已经进来替她做检查,并细心地询问她的身体状况。

检查完毕以后,医生和护士都退出了病房。闻说她的身体并无大碍,方贤那紧张的神色才稍稍缓解。他坐到病床前的椅子上陪她,看见她目光呆滞,他忍不住问:“前几天见你还是好端端的,现在怎么会出车祸呢?”

程知瑜避而不答,只说:“他呢?”

她撑起身体想坐着,方贤过去帮她将病床摇起来,语气怪异地回答:“我刚才找医生的时候听见护士在议论,他好像还在手术室。”

程知瑜突然想起他望向自己的最后一眼,他似乎在用自己的身体甚至是生命作赌注,赌的就是她对他那少得可怜的情意。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这样义无反顾,她闭了闭眼,很努力地想将这些画面抹掉。

她的呼吸变得沉重,方贤以为她正为钟厉铭忧心,于是宽慰道:“年轻人底子好,不会有事的。”

听出他话里的安抚之意,程知瑜某明地感到不安,挣扎了半晌,她还是问他,“很严重吗?”

方贤大致地回忆了一下,说:“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还没有推进手术室。我惦记着你,只是很匆忙地看了几眼,他伤的都是要紧的部位,看上去是挺严重的。那位钟太太来看过你,不过他那边出了点状况,她很快就离开了。”

在自己的潜意识里,程知瑜真有那么几秒是想置他于死地的,能跟他同归于尽也算是好事,死了就一了百了,不需要无止境地纠缠下去。到了最后关头,她还是后悔了,她不应该这样自私,更不应该这样懦弱,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去逃避一切。

面对出奇沉默的外甥,方贤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再提起那个挣扎在生死边缘上的男人。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尽量缓着语气说:“医生说你明天或者后天就可以出院了,出院以后,你跟舅舅回宁昌好吗?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留在棠海市,要是你再碰上这样的意外,我真的……”

“舅舅,”程知瑜打断了他的话,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雪白的被单,好半晌才说,“我跟你回宁昌。”

没想到程知瑜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方贤有点喜出望外,虽然不希望她变卦,他但还是希望她考虑清楚:“真的想好了吗?你要是跟我回去,那就等于跟你以往的生活告别了。”

程知瑜轻声应道:“我知道。”

本来方贤想在病房里多陪陪她,奈何他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有些来电只看了一眼就马上切断。程知瑜知道他很忙,于是便说:“舅舅,我想休息一下。”

方贤沉吟了下,说:“那你好好休息。”

将近晚上十点,钟卓铭才出现在她的病房。他眉宇间隐着倦色,平日那神采奕奕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床尾站了一会儿,才用呐沙哑的声线跟她说:感觉好点了没?”

那病服衬得程知瑜整个人都很憔悴,她摸了摸手背上的针口,朝他点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她不自觉地感到心虚,或者这是因为他跟钟厉铭有几分相似,不说话的时候更是如此。

这阵沉默让程知瑜很不自在,她问他:“阿姨呢?”

钟卓铭说:“我担心她熬坏身体,刚才让司机过来送她回去了。”

程知瑜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她想了想,又问:“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难看。”

将病床边上的椅子拉出来,钟卓铭坐到上面,挽起衣袖将手递到她面前。她看到那个不大不小的针口,伸手去戳了一下。他似乎没有知觉,任她怎么戳怎么碰,他的手臂也一动不动。她抬头,却发现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

钟卓铭换了个坐姿,眼睛仍旧紧紧地锁在她身上,“你为什么不问我哥怎么样了。”

今早赶到事故现场之前,钟卓铭还心存一丝侥幸,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一场小碰小撞的车祸。直至看到满地的狼藉和被医护人员奋力从变形的跑车里解救出来的大哥,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几个交警在做纪录,大嗓门的货车司机不停地抱怨,被堵在后方的车辆此起彼伏地按鸣催行,这格外混乱的一切更是让他心乱如麻。呆滞地看着马路上的血迹,直到一个小护士跑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跟车,他才失了魂地上了救护车。

前往医院的路上,医生和护士忙碌地进行急救工作。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钟卓铭看着那一团团染满鲜血的绷带,脑袋变成了一片空白。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接着就掏出手机联系相熟的医院,交代好一切,他才通知曾莉宁。

在这种时刻,每分每秒都是生命。救护车刚停下,在外面等候的医生马上就把钟厉铭推走了。钟卓铭正想跟上去,刚才跟车的医生却把他叫住,吩咐护士带他去做个化验,准备抽血。

曾莉宁和钟美芝赶到医院的时候,钟厉铭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钟卓铭刚被抽了的血,此际正脸色苍白地坐在手术室外的排椅上等候。他看到心急如焚的母亲和姐姐,只能避重就轻地将现状告诉他们。

曾莉宁站也站不稳,钟美芝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她伸手揉着太阳穴,声线颤抖不已,“这都是天意,要怪也只能怪天意弄人。”

在手术室外守了一会,曾莉宁就想去看程知瑜。钟卓铭本想与她一起去,尚未走到电梯处就碰见了正要找他录口供的交警,因此他只能让母亲独自前往。待他回来的时候,那台手术刚好结束,而钟厉铭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想起了母亲的病情,钟卓铭极力劝说她回家休息。曾莉宁起初并不愿意离开,他跟钟美芝不间断地游说了许久,她才答应。送走了母亲和姐姐,钟卓铭还要跟主治医师了解大哥的情况。

这一系列的事情做下来,钟卓铭只觉得身心疲倦。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前,里面的护士有条不紊地在钟厉铭身上抽管子、换针水,他看着戴着氧气罩的哥哥正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他突然觉得肩上正负载着千百斤的重担。

从小到大,钟卓铭都不需要承受太多压力。即使是父亲离世以后,他的大哥也能一力撑起这个家。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没有人可以永远替自己遮风挡雨。作为一个男人,他也是时候收起玩心,好好地守护自己最亲的人。

最后一点表情都消失在她脸上,程知瑜不言不语,一点回答他的意思都没有。

等了片刻,他又追问:“你一点都不关心他的生死?”

纤细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胸口不稳地起伏,程知瑜才下定决心说:“不关心。”

那声音听着很不真切,钟卓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她将头抬起,他看到那一脸淡漠才相信她对此确实是毫不上心。他很少向她发脾气,但此时他却难以自控地对着她吼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要了他的命!”

面对着焦虑且愤怒的钟卓铭,程知瑜难禁也有些许浮躁。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她不想与他再讨论这个话题,于是便下了逐客令,“我很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吗?”

钟卓铭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依言离开。

第二天清早,许宥谦抱了束玫瑰来探病。程知瑜刚好吃完早餐,护工捧着托盘步履匆忙地出去,差点撞上了他。

看清楚了来人,程知瑜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将花束放在一边,而他却主动开口:“我昨天一夜都没有睡好,因为我担心你会潜入我家,一刀把我捅死。”

他那戏谑的口吻让程知瑜分外反感,她冷冷地看着他,说:“为了你这样的人去犯罪,不值得。”

“那个值得让你犯罪的人,他的下场也不怎么样。”许宥谦幸灾乐祸地笑着,十分恶毒地戳她的痛处,“你们玩得挺大的嘛,我前几天才去车行提车,没想到这么快就报废了。”

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提起钟厉铭,程知瑜都会避而不答。许宥谦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接着告诉她:“那位宋先生来看过你,你猜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整晚都害怕得睡也睡不着呢?”

程知瑜终于有点反应,她抿了抿唇,低声问:“是你告诉他的?”

他笑着承认,“我最喜欢做让那对狗男女不痛快的事情。你跟你妈长得真像,难怪某人每次看到你就像看到了鬼一样。不过,要是换作是我,有个被我害死的女人给我养了一个这么大的女儿,我也会觉得毛骨悚然的,因为这怨念真的太深了。”

她死死地咬着唇,没有反驳他的话。

许宥谦应该还没有尽兴,因而继续说:“他的亏心事做得太多,近两年在家里修筑了一座佛堂,每天都在里面烧香拜佛。我看着也觉得可笑,像他这种罪大恶极的人,念两句经烧几根香就想高枕无忧,简直就是妄想。”

那股恨意从他的声音里一点一点地渗出,程知瑜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些许,但他却一把将她捉了回来,“你不用害怕,父债女还这样的老戏码不会在你身上上演,你不是他的掌上明珠,你只是被他抛弃的可怜虫。”

程知瑜被他的话狠狠地刺伤了,她揪着被子,好半晌才说:“我是被他抛弃的可怜虫,那么你呢,你算是什么?”

“我?”他轻笑了声,而后就没有回答的意思。

她奇怪地看着他,最后忍不住说:“花这么多力气去恨一个人,你不累吗?”

许宥谦慢慢地敛起了笑意,“不累,我乐意。”

程知瑜反而笑了,“如果我像你一样有选择的权利,我一定不会选这样一条不归路。”

他微微地愣了下,而她便继续说:“我虽然很讨厌你,但是我不恨你。”

“那我真感谢你不恨我。”他满不在乎地说。

她看着他的眼睛,用充满怜悯的口吻对他说:“你什么都不缺,但你那些都不是你想要的。你看起来比我高贵、比我幸福,但实际上却跟我一样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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