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商卢正卿卢大爷是太平镇首屈一指的富商大贾,他在将军渡的贷栈每年进出的官盐私盐至少也有五、六千吨。卢大爷又是个享福之人,迎春门府第内三房姨太太不够他消受,隔三差五地还往棋盘街沁春园内的窑姐儿堆堆里泡,生意上的事大都交给了他的两个少爷料理。大少爷心细管帐管钱,二少爷嘴头子硬管盐灶生产货进货出等等事务。
骆长庚和贾道贵已是在卢大爷手下干了四、五年活的长年小伙了。他两人是货栈忙时到货栈干,灶上忙时又在灶上干,很卖力气,也很受卢大爷看重。川北一带把在盐灶上做工的人叫做车帮子,把在船上拉纤扳桡片的叫做船拉二。干这两行当的人生性最野,尤其对女人没有一句干净话。夏天,车帮子踩盐车提采卤水,全身上下就只穿块烂布裤头,连胯下的私处也遮盖不住。若遇有年轻女人从盐灶旁边经过,车帮子定要扯起嗓门唱起淫歌淫调戏弄一番__
天上的乌云撵乌云哟,
地上的婆娘么撵男人。
人家的男人象个男人哟,
妹儿的男人象个鸡脚神!
若是娶亲的队伍打盐灶旁经过,车帮子们又有调儿唱了__
新姑娘(儿),
嘣嘣灯(儿),
欢欢喜喜坐轿轿(儿)。
到了婆家就上床床(儿),
新郎倌给你吃根红萝卜(儿)。
羊秀秀最怕到灶上去。有次她到凤坪乡下盐灶上去找贾道贵,被车帮子们戏弄得哭,骆长庚也看不过了,差点同贾道贵一起跟灶上的帮子客们大打一架。秀秀以后不再到灶上去了,但她却常到将军渡的货栈里去找道贵。贾道贵倒也想秀秀到货栈来,等他干完活,两人一起到南华宫戏园子里看川戏,而后吃过夜宵,再沿着河边小路把秀秀送回家去。如此这般,两个少男少女恩恩爱爱好使人羡慕。
谁知一天却惹出事端来。秀秀又到货栈找贾道贵,正遇上卢大爷闲得无聊也到货栈来看他的生意。秀秀虽然是个乡坝里的姑娘,却俊秀得盖过城里人,一眼就引起了卢大爷的注意。二少爷看透了老爷子的心思,派人到梨园坝秀秀家里一说,秀秀就被送到迎春门卢家府上当了丫头。秀秀到卢府的当天晚上就被卢大爷在他叫做“怡心居”的卧房里强奸了,她哭死哭活要寻短见,却因看守严密而逃又逃不了,死又死不成。
这事被给卢府看院的刘二狗透给了贾道贵和骆长庚,二人气得没法,商量着要把秀秀救出来。这天深夜,道贵和长庚从后墙翻进了卢府,从窗缝中看见秀秀被反绑着躺在床上,嘴巴里塞着布巾,下身**着。卢大爷已脱得精光着身子,正要向床上的秀秀压去。二人破门而入,冲上去将卢大爷掀翻在地,扑上去将他狠狠地卡住,没想就将卢大爷卡死了。道贵和长庚拉着秀秀正要逃走,院中的人已打着灯笼火把围了上来。要不是刘二狗及时在后墙搭了架梯子,他们一个也休想走脱。
卢大爷被杀很快就惊动了官府,局子里的人和卢家府上的人七、八十个连夜跟踪追击捉拿凶手。贾道贵和骆长庚慌忙中摸黑逃到七星煞里躲到四更时分,才又翻过鹞子山,抄小路直奔绵州去了。
二人在绵州城转悠了两天,想找点活做却一时又难找到,身上分文未带,饿得头脑发昏。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却遇上**在校场口搭起棚子招兵抗日。两人合计,反正家是不敢回了,不如当兵去。都说当兵打鬼子光荣,还有饷银,死了也值!于是他们便报了名。训练不到三个月,部队就要开赴前线,这时才知道他们的部队叫青年远征军,是要开到国外同日本人干的。出了云南,一进缅甸,骆长庚和贾道贵才真正尝到了战争和死亡的滋味。
在印缅边界罗汉谷的一场恶战,远征军与日本山野师团打了整整三天三夜,双方出动了大批飞机坦克重炮,山野师团最终被击溃,远征军也死伤惨重。战斗中,贾道贵身负重伤,是骆长庚在日军的枪林弹雨和炸弹的爆炸中将他救了出来。事后,贾道贵说他今生今世也报答不了长庚兄的大恩大德。
日本投降后,部队回到国内休整,贾道贵的伤也痊愈了。只说迎来了和平,兄弟俩可以大着胆子回乡了,没想到国共和谈破裂,战火硝烟又起。他们很快又被推到剿共前线。在黄河北岸与**打了几仗,有胜有负。他们慨叹,论装备共军比日本人差远了,但同共军的仗却是那么地难打。在太行山的一次战斗中,他们团全军覆灭。
共军向他们据守的山头发起了五次冲锋都被打退,后来共军截断了他们的后援,又增加了炮火攻击,他们彻底败了。一声爆炸,贾道贵在骆长庚的身边倒了下去。看到满头是血已经死去的道贵,骆长庚号啕痛哭,几乎欲绝。
骆长庚被俘了。他又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了一名光荣的革命战士。在以后的战斗生涯中,他还时时想起与他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道贵兄弟来。
但道贵兄弟是实实在在地离他而去了!
骆长庚始终丢不下那个收垃圾的老头,那熟悉的身影不断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时时想起那死去的道贵兄弟。几次他梦见贾道贵血肉模糊地向他走来,对着他笑,又对着他哭,他从梦中惊醒,嘴里还叫着道贵的名字。雪晴问道贵是谁?他便给她讲了那张特别发黄的照片上的那个瘦高个儿的国民党军人,讲了贾道贵和羊秀秀的故事,讲了他和贾道贵杀卢大爷后是怎样逃到绵州参加了国民党军队,又是怎样开到印度缅甸打日本的。不过,他说道贵是死在印缅抗日战场上的,死得很惨,肠肠肚肚都炸飞了……他讲着讲着就流泪,雪晴也跟着他伤心。
以后这些天,骆长庚几回逛游到街上去,想再看看那个收垃圾的老头。碰着了两次,那老头都驼着腰,颤颤威威地推着鸡公车,对他毫没在意地迎面而过。骆长庚笑自己是被贾道贵的鬼魂勾住了,他想使自己摆脱对那段往事的回忆,但却不能。
这天下午,他只身一人出了西门,向鹞子山半山腰的七星洞走去。到了七星洞那片乱坟岗,就见一群野狗正在撕扯从坟土中刨出来的尸骨,河风吹得松林沙沙作响,更显一片凄凉。骆长庚在七星煞前站住,环转着打量眼前的山石草木,耳边又响起了当年他们在这里采野菌子闲耍嘻闹的声音,仿佛又看到了贾道贵和羊秀秀在洞子里搂抱亲嘴的情景……他长叹一声,在七星煞前的一块山石上坐下,掏出烟丝和纸片卷着。
这时他隐隐听到了一阵低沉而缓慢的脚步声,渐渐地,从城里方向的土埂子下面冒出一个人来。啊,正是那个收垃圾的老头!骆长庚心里一热,慌忙钻进七星煞洞子面里藏着。那老头走到洞口,对着洞子呆呆地望了一阵,突然屈膝跪了下去,双手抱住脑袋碰向地面,“呜……呜……”地哭了起来。这凄厉惨痛的号哭声在洞子中久久回荡,震颤着山石草木,也震颤着骆长庚的心。他猛地窜了出去,一把将老头从地上抱了起来,高声叫道:“你是贾道贵!”
骆长庚的突然出现把老头吓呆了。他挣脱骆长庚的手,战战惊惊地说:“我不是,我不晓得啥子贾道贵……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说着转身就往回走。
骆长庚几步赶上去,抓住老头的肩膀大叫一声将他摔翻在地,又在地上抱起一块山石来高高地举在头顶上。他对老头吼道:“你是贾道贵!你就是道贵兄弟!你再不承认我就用这块石头砸我的脑袋了!”吼罢就要将头往山石上碰。
老头在地上用惊恐的眼睛盯着骆长庚,浑身瑟索着不敢出声。这么僵持了片刻,他突然撑起身来跪着向骆长庚扑去,哭着喊道:“骆哥!……”骆长庚扔了石头,叫了声:“道贵兄弟!”两个男人就抱做了一团,哭成了一团……
他们就这么抱着哭了好大一阵,终于平静下来。骆长庚问道:“道贵兄弟,你怎么不认我呀?一别就是十年,哥子我好想你哟。太行山那一仗,我简直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这些年你是咋个过的?”
贾道贵还在流着泪。他用衣袖抹了把眼泪,望了望鹞子山那鹰嘴似的山头,沉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太行那一仗,我没有死成。我头部负了伤,昏了过去。醒过来时我恍恍惚惚看到解放军和一些老百姓在清理战场。他们把战死的自己人抬走了,一个当官的说第二天来掩埋我们**的尸体。我没敢动,闭着眼睛装死。天很快就黑了,我爬起来糊里糊涂地往东走,一直走到天麻麻亮,没想就走到了一个叫老鸦嘴的我们**的地盘上,被一伙人捆了。押到团部,才发现是我们师二团的弟兄。这样我又在**里干了。
“你知道二团的团长马胡子是我们四川老乡,他很重乡情,我到二团不久就让干了连长的活。以后几仗打下来,二团死伤过半,补充了些兵员后,马胡子又提我当了副营。解放军打长江时,他是副师长了,离开二团时,他又给我把‘副’字取了,让我当了少校营长。那年头,提官不是好事,但马胡子看重我,我认了。长江一战我在守范家渡,解放军也太厉害了,我们苦心构筑的防线被攻破,这次我没负伤,也没跑脱,做了俘虏。
“在解放军的俘虏营里学习了三个月,就被弄到湖北一家铁矿去劳动改造了几年,上个月又被送回四川老家,说是到家乡来继续劳动改造。镇上给我派了个收运垃圾的活,好歹给了碗饭吃。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反动军官,历史反革命,我只能老老实实干活,不得乱说乱动……
“我好悔哟。当初太行那仗,我要是跟你一样被俘就好了,我要是不装死,干脆站起来让他们抓住就好了……
骆长庚听到这里,抹了把泪说:“说来也巧,那年打长江我们就是从范家渡打过去的。我俩兄弟面对面地对打,谁也认不着谁哟!”
贾道贵说:“骆哥你是革命功臣,这些天城里的娃娃都在谈论你骆连长。”
骆长庚说:“我打了这么多年仗才是个连长,还是你贾营长进步快哪!”
两人都笑了起来。
骆长庚又说:“你回来一个多月了,明知道我在,为啥不来找我?我在街上认出你了,你为啥不承认是你,为什么老躲着我?”他很生气,声调也提高了。
贾道贵又哭了:“我是反革命,你是**,我俩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我攀不起你啊……”
骆长庚沉默了,半晌才说:“不……我们俩……弟兄还是弟兄。”
贾道贵捂住脸哭得更伤心了:“骆哥,这些年来我是天天都在想你啊。回到太平镇后知道你也在这里,还是国家的干部,我就高兴得几天几夜睡不着,到晚来一个人捂着被子直哭。那天在西门上,老远我就认出你了,我兴奋得浑身发抖。我真想喊你,但我忍住了,我把头埋得低低的,想混过去,没想你把我认出来了。我哪敢认你哟……我想我两个谁也不理谁,谁也不认识谁最好……”
骆长庚一把又将贾道贵抱住,伤心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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