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九衢,偶有钿车飞驰而过,带过呼呼的冷风,鼓起衣摆飘袂。黄叶漫飞,秋菊奈许,枯木恋叶,海棠已逝,忆暮难堪,物是人非。
碧清换了便装,那几个从宫里带来的随从被萧蓦强留在了府外,大概怕他们回去翻弄是非,给碧清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到了鹊鸿绣庄,丹秋带着碧清去找婉娘和秦掌柜,我在绣庄数丈外等她们。偶尔出出进进衣着光鲜华丽的妇人,出来后都围着天蚕绣丝围巾,或者是手套。其实,天没那么冷,天蚕绣线价钱那么高,能穿戴得起的人非富即贵。看起来这成为身份的象征了。不过,以后这些与我无关。
没多久,碧清拿了一包东西喜滋滋地出来了,后面跟着婉娘和丹秋,婉娘一见我眼眶就红了,拉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叶姑娘,你回来也不进去坐坐,我们……”
我淡淡地拍着她的手:“婉娘,以后绣庄的事都要靠你多操操心了。”
婉娘忍着眼泪,欲言又止,“叶姑娘,其实,安爷不经常回这里。”
我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安乙奚已是白常皓的乘龙快婿,自然要避嫌不便回到这里,更不能跟灵巫门扯上关系,而月娘的身份对外是保密的,旁人不知道她便是灵巫门门主,何况杜亦君已经对外宣称林夕月身体报恙不治身亡了。绣庄的事,或者整个灵巫门的事都应该是安乙奚暗地里处理的。或汇报给月娘,或汇报给萧蓦。
我怎么又想这么多!不管他跟花依依是什么关系,还有他同白灵的姻缘是否美满,既然他选择以这种方式进行他的复仇大计,我无话可说。一切都跟我无关,这不正是他希望的吗?
我压抑着心情,淡淡地道:“婉娘,以后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先告辞了。”
婉娘红着眼圈有些不舍的点点头。
碧清依然不在状况的模样,喜滋滋的翻看着钩织着荷花图样的衣衫。看样子她并不知道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这样也好,在宫中少个知道详情的人,安乙奚就多份安全吧!
还未走远,就听见一个委婉动听的声音在身后轻轻的叫道:“前面的蓝衣姑娘请留步。”
一行三人卒步回头,碧清是藕荷色的绢衣,丹秋是素净粉衣,只有我穿着淡蓝色的衣裳。
身后是一位妙龄女子,年纪不大,却盘着髻,身着紫色华丽衣裳,布料质地细腻,烫有金线花边,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身旁还跟着鹅黄色素衣的丫鬟。
我冲她笑了笑,“夫人可是叫我?”
她胭脂鹅寰扑粉面,媚眼凝春霜,粉腮含笑,“姑娘可是姓叶?”
我一怔,“是的,夫人是?”我不记得认识她,莫非她认识叶飘絮?
她笑了笑,淡淡地道:“呃,刚才看见姑娘身边的丫鬟进绣庄送图样,想来便是鹊鸿绣庄的幕后老板叶姑娘,小女打听很久,今日真是机缘巧合,有幸能见到姑娘。”
我一愣,“恐怕夫人弄错了,我并非鹊鸿绣庄的当家。”
“哦?不是吗?京都盛传巧手绣仙出身鹊鸿绣庄,京都风靡一时的天蚕针织衫正是出自她手。姑娘若不是,怎么有图样?更何况姑娘又姓叶。”
我暗暗发笑,我几时这么出名了?冲她笑了笑,“夫人,我已经不画图样了,若是有需要直接去绣庄找婉娘,以后的花型、定款都由她负责。”
她眼角挂笑,也不在意我的推脱,“本夫人只想与姑娘交个朋友,不知姑娘可否赏脸。”
我一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嗫嚅道:“还不知夫人怎么称呼?”
她眼光一闪,露出一抹讥讽,气稳声洪,“夫家姓安,奴家姓白。”
夫安姓,妻白姓,我只知道一人。真佩服她面部表情,前一刻春暖花开,后一刻冷如冰霜。
还真是冤家路窄。女人天生性情敏感,她身上散发着嫉妒的味道,还隐忍着一股怨气。
丹秋听她自报家门之后在一旁虎视眈眈,我恭维的笑了,“安夫人,今日不巧,我还有要事在身。既然已经说了话,就算是朋友了。夫人喜欢什么花样,改日我画几幅赠予夫人。”
到底是年纪轻,被我压得说不出话来,半响,双腮涨红,“叶姑娘,我奉劝你一句,尽早离开释悠城,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话吧,看样子她提前调查过我,或者调查过安乙奚。也对,兵部尚书挑女婿,岂能马虎。只是,不知道她知道多少?安乙奚与我,或者与灵巫门……,看来我还是招惹了麻烦,当初听话消失掉才是正确的。
我笑了笑,心口有点堵,装作茫然地低声问:“安夫人,你我今日第一次见面,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一愣,有些生气的捏紧双手,“你怎么会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确实不知,我连夫人是谁都不知道。”装傻充愣我还会一点。
“哼,安乙奚总是认识了吧。”她到底没忍住。
世上有三种女人很可悲,一是自欺欺人型,二是自以为是型,三是纠缠不清型。
碧清也不是吃素的主,正欲开口与白灵对峙,我扯了扯她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
我笑了笑,“不认识。夫人莫不是认错人了?”
白灵一怔,说话有些急躁,“哼,谁人不知,我夫君昔日与鹊鸿绣庄的巧手绣仙恩情义重,既然我们早在月仲节成亲,你以后休要再打我夫君的主意,我夫君今生都不可能纳妾养小。你好好打点自己的生意,早日找个如意郎君,离开释悠城。”
我冷笑一声,“夫人真的是认错人了,恕不奉陪。”多说无益,看样子,她并不了解安乙奚背后的复杂身份,也不知道安乙奚才是鹊鸿绣庄真正的管事。或者萧蓦和安乙奚也隐蔽了我医圣之徒的身份。
转身刚走了几步,身后突然脚步急进,“是不是姓叶的,一试便知。”
长鞭虎啸扫过,白灵突如其来出手,显然不在我的意料之内。没想到官家千金也有两下子。也对,这样才配得上安乙奚。
我惯性的脚下灵步移动,双手推开丹秋和碧清,转动身形,一边躲开白灵的长鞭,一边远离有可能伤及她俩的范围。
白灵见我身形矫捷的躲开她细密的长鞭,表情微微一滞,未料到我轻盈的就化解了她的进攻。心有不甘,手臂挥舞的更厉害,长鞭雕刻的纹色在阳光下金金闪闪,长鞭所到之处,呼呼鸣响,带着哨音的疾风从耳边划过,声声刺痛。
我简直就是上窜下跳的躲开白灵的进攻。虽然不懂武功心法的路子,但是目前似乎运用自如。至少我未出手,白灵也未占到优势,看来叶飘絮的轻功底子果然深厚。只是,总这样躲闪也不是办法,路人纷纷退避,已经造成不小的轰动。婉娘和秦掌柜都跑了出来。碧清满脸的惊讶之色,丹秋则是关切的注意着白灵的身手。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白灵如灵蛇般的长鞭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可能担心伤及无辜,下招也不再狠决,我看准时机轻盈的闪到她面前,她一怔,想收鞭已来不及,我飞速的在她身上点了两处穴道,她便呆鹅般的立着不动了。看我的眼神露出恨色。
“夫人得罪了,”我收起她的褐色麻鞭交给她随身的丫鬟。
白灵面色难堪,胸腹起伏,“你……你,果然会武功,快将我解开。”
这女人不可理喻,我无奈的笑了笑,“让夫人失望了,若不是我轻功稍微好那么一点,今日你一鞭足以要我的小命了。”
白灵恨声道:“叶飘絮,你休得意,今日是我一时大意,有本事咱们再比过。”
“夫人,我不会武功,也不知道什么套路,自然也不知道点的穴需要几个时辰会解,你听过画地为牢吗?今日就委屈了你了。我先走了。”我并不想为难她,但她似乎没有明白,她纠缠我又有何用?
白灵听我说了之后,面带恐慌,眼珠转了转,瞧见周围指指点点的路人,双腮涨红,“叶飘絮,你欺人太甚。”
我脚下顿了顿,打不过我就说我欺人,也不想想谁先动手的,真有意思。不想再与她纠缠,叫丹秋和碧清准备离开。
身后的白灵恶狠狠的怒喝:“萍儿,还不赶紧去前面找相公来。”
“是是,小姐。”
相公?新婚燕尔还真是形影不离!我微微摇头,压住胃里的翻腾。丹秋在前面挤着拨开人群,我拉着碧清跟在后面。
“灵儿,什么事?”熟悉的声音穿过噪杂的人群,独独传进我的耳朵。
我失神地拉着碧清使劲往外挤。那语气里的关心让我慌乱,眼角已经有点干,风一吹涩涩的。
碧清担心的问:“姐姐,你……没事吧!安……”
“我很好,快走。”我打断她的话,急急忙忙地加快步子。
我真的没有勇气,没有勇气回头。耳朵里像塞了海绵嗡嗡作响,吸附着白灵和安乙奚的声音。朦朦胧胧飘荡着他们亲密的话语,声音细弱蚊鸣,却异常清晰,异常悲怆……
“灵儿,可有伤着,让我看看。”
“夫君,我们先回府。”柔弱娇媚之声跟刚刚怒眉挥舞长鞭,判若两人。
“谁人如此无礼,竟然当众羞辱你。”
“无妨,是我不对,认错人了。”
“可是刚才离去之人?”
“不是,不是,夫君我们先回府,夫君,你别去……”
“萍儿,你看好夫人,我去去就来。”
……
耳边噪杂,双眼迷离,迭迭失失只看的清脚下的路。
安乙奚一身淡雅绢花浅紫色长衫,秋风迭起,鼓起衣袂荡漾,长发飘决。没看清他怎么过来的,却已经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想过很多与他相遇的场景,却不曾想过,竟然会这么快。
原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此时看着他,没有苦笑,没有兴奋,只有撕心裂肺的痛。昔日的白衣男子已经消失不见。
他看我的眼神,只剩下漠然和冰冷,“你是什么人?”
我今日受的刺激颇多,哪一件都抵不过这一句。他的眼神完全陌生,像是看着路人甲。
丹秋和碧清怔怔的看看他,又看看我。
我低着头,侧身闪过他,继续往前走。刚走两步,一柄带鞘长剑伸于我面前。朱红剑穗被风吹得轻颤。我淡淡地看着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无动于衷,收起长剑环抱在胸,语气平淡,“伤我爱妻,自然要向她道歉。”
爱妻……爱妻……我压抑着藏在衣袖里,握得发紫的手指。
回过身,看到他身后同样的淡雅浅紫衣裳摇拽,面容清癯,唇红齿白,桃花脸,绿鬓朱颜柳叶眉,明媚刺眼的笑容。
我慢慢地走向白灵,淡淡地道:“似乎是夫人认错了人,怎不该向我赔不是。”
白灵一怔,幽怨的看着安乙奚。
“顽女,速速向我夫人道歉,否则休怪我不客气!”安乙奚暴戾的目光扫过来,寒意迭起。
我瞥过一高一低两个淡紫色身影,你要做秀吗?冷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唯一剩的只有骄傲!我若道了歉,就真的跟你撇不清了。
我笑了笑,看着面无表情的安乙奚,“这位爷好大的口气。你我素不相识,何须咄咄逼人?”
丹秋在背后扯扯我的衣服,嗫嚅道:“姐姐,别跟小人一般见识,咱们走吧。”
我点点头,还未转身,安乙奚一掌劈了过来,我一愣,狼狈的抬臂挡开,他的力道之大,震得整个肩膀都隐隐发颤。
我窘迫的看着那只隔档他的手,突然觉得自己好丢人。
他身影飘逸空灵,颇有风流贵公子的气派,嘴角讥讽的嘲笑,“咳,有两下子,我们比划几招,你若赢了我,我便不跟你一般见识。”
眼前的人彻彻底底的陌生了,心已经凉透了,真要逼死我吗?在她的面前。好,我成全你。
我压制着脸上的表情,淡淡地别过头,平静得道:“请公子出招吧。”
安乙奚深邃的双眼闪过一丝惊讶,凌峰长剑呼啸着劈开秋风,急速向我刺来。
这一瞬,周围所有喧哗声似乎都消失了。脑中只重复着一句话,絮,我爱上你了。
我轻点脚尖,身体向后飘去,没有注意那把剑,我只是紧紧地盯着安乙奚的眼睛,拼命地想要去发现他是否难过,可是他的黑色的双瞳是空洞无彩的。
浅蓝色和淡紫色身影在空中一进一退的荡漾。中间寒色刀光在阳光下忽亮忽闪。身边的景色飞速变换。
我突然卒步伸掌,抓住那把剑。相当锋利,紫电清霜。手掌刚握上去,鲜血立刻流出来。我使劲挺直胸膛向长剑撞去。
安乙奚的表情终于有一点浮动,转瞬即逝,长臂收剑回旋,我一咬牙紧紧握住,鲜血哗啦啦的顺着剑柄留下来。
我淡淡地笑着,手心使力,‘锵锵’声响,手中的长剑折中断成两截。
安乙奚诧异的怔怔看着剑,若有所思。
我扔掉断剑,飞身足点地,立于白灵面前笑了笑,“安夫人好福气,安爷果然是个爷们。今日我技不如人,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得罪了,现在给您赔不是,你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跟我一般见识是不是?”
白灵尴尬的看着我滴血如洪的右手,瞥了安乙奚一眼,冲我欠欠身,“今日是我不对在先,夫君也是疼我才会如此,还望姑娘不要忌恨。”
我畅怀笑出声,“那自然,自然。”
我握紧双手,看什么都有些模糊了,也瞧不清安乙奚的表情,路过他的时候,我以几不可闻的唇语道:“满意了吗?祝你幸福!”
安乙奚身体明显一震,我无视的慢慢转身,双眼干涩疼痛。
肝肠断,净秋空。怀琴思,梦清霜。
我再也不欠你了,安乙奚。不管我是林澜潼还是叶飘絮,我都不欠你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全身像散了架,丹秋紧张的扶着我走出人群,碧清双眼通红,哽咽的嗫嚅:“姐姐,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我面无表情,什么都听不见,我只看见前方薄薄的雾中,飘摇着梧桐树叶的清香。还有两个小小的人影,一蹦一跳,躲开泥泞的水渍。男孩豪气欢畅,女孩温柔多情。
意识浮浮沉沉。不记得走了多久,可能很短,可能很长,我的两腿像灌了铅,沉重的迈不开步子。
只记得萧蓦清瘦的身影飞身下马,疾步走来,满脸的慌乱之色。我看到他,咧开嘴想笑,却噗的吐出一口鲜血。
深远的碧蓝色双瞳,宛如深湖波水,幽蓝浓雾,声音沙哑压抑,“小絮……”
我伸手捂住他的唇,虚弱的道:“带我走……,蓦,带我走……”
蓦,我不是絮,我是潼。
世上再也没有叶飘絮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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