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思虑再三，白闹还是脱下了那刚刚穿上的夜行衣。
屋子另一头，郭东的呼噜声已经洋溢起来，直到充满整个屋子。
白闹轻轻推开屋门，看见今晚的月亮依旧是灰暗。秋夜间的风有些刺骨，白闹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衫，在后院那石磨上坐了下来，而记忆却早已漂泊出了几个年头。
细指划来，十个年头就这样的消逝，可悲的是，伴随着消逝的还有那些个可爱亲切的容颜，以及一厢情愿的梦想。白闹从没有想过，以前需要他熟悉的不断传来父亲的呼噜声的屋子的另一头，现在居然变成了一个郭东。而那些美好的追蝶的梦，又一次一次被巨大的呼噜声打破。
泪还是要流出来，没办法控制的流出来。白闹只好紧紧的闭着眼，将那些不听话的，显得多余和懦弱的泪挤出去。这些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在一轮的皎月时候才敢徜徉的，此刻再没有吝啬。
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踩在一地的月霜上，碎了一个纪元的梦。肩膀上搭出了一个有力的臂肘，然后，白闹就感到属于男性胸膛的一阵温热。白闹以前从没有感觉到郭东的声音可以那样的空阔，放佛一个时空就摆在你的面前：
“白闹，你知道吗？我的家，在那谷梁山下，不算富裕，只有四间茅草屋，几亩田，满地的鸡和一条小黄狗。我的父亲和母亲是朴实的农村人，他们言出必行了一辈子，却独独在我这儿破了戒，他们曾经给我许下承诺，要带给我一个妹妹，让她在他们去田里的时候陪我玩耍，我一直在等待着，我做了两个小钓鱼竿，我编了两个竹篓，我抓了两只蝴蝶和一屋子的萤火虫，我等待着我的妹妹，等待着给她一个充满梦的童年，可最后却等到了那谷梁山上的匪贼。
“刘家要清剿他们的事败漏，还没有实行，就发生了内乱，气急败坏下的山贼不敢惹刘家，就来找我们这些没背景的小老百姓出气。我父亲拿着锄头在跟他们拼命，我的母亲则抱着我疯狂的跑，疯狂的跑，跑出家里，跑到田里，那时候也是秋天，成腰高的麦穗刚好能遮住我幼小的身躯，可我的母亲还不放心，他把我塞到成人高的稻草人里，透过稻草小小的缝隙，我看到我的母亲跑了出去，然后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而我，在这声呼喊中，也悲痛的晕了过去，醒来，又晕了过去，我不知道太阳升起了几次，不知道月亮落下了几次，我只知道我很饿，又饿又冷，我开始哭，不敢放声，只敢偷偷的抽泣，但感情这种东西我又怎么能控制，越哭越无法控制。”
“直到我的声音吸引了刘家外衙搜寻的捕快赶来，把我从稻草人中拔了出来。我同几个幸存的孩子，被一起送到了这里，给我们每一人打发了几两银子，没有人询问我们，没有人替我们伸冤，那些捕快就纷纷的赶回刘家去处理那些内乱过后杂余琐碎的事去了。而我们在空旷的大街上，只有恐惧，只有害怕。辗转，我流落到客栈边上，被外出的老板捡到了，看我可怜就带我回了客栈，做了个小二。”
“我曾经想过报仇，可我却悲哀的发现，我连一只鸡都不忍下手，更何况是一群人了，一群活生生的人。去年，突然有盛城派下的官员来找我，还有那几个和我一起活下来的人。我们被聚集到一起，录了口供，画了押，正当我们感觉到大仇得报的时候，却被查案的人告知，屠杀我们村子的那些山贼都已经被消灭了，凶手就是，现在谷梁山上新兴起的一股贼寇。”
“你能想象到当时我的心情吗？我们的仇人是匪，可帮我们报仇的也是匪。我痛恨自己的软弱，痛恨自己的无能，唯一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活下去的报仇的借口，也被那些自山上袭来的洪流而打破，我更加痛恨山贼。”
“我辗转反侧，我坐立不安。可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的发现，家人失去了，村子失去了，却还留下了我，作为一个人，还活着的我，留下了谷梁山下熟悉的风景，留下了未来不知道多少年的空白。我才发觉，思念是应该有的，伤痛也是应该有的，而且，这些记忆会伴随一生，不会丢失。它就是道龙卷风，越卷越快，越卷越高，而沦落在回忆中的我们，想要活着，就要站在那龙卷风的中心，跟着它动，直到它消逝，风平浪静。”
郭东拍了拍白闹的肩，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白闹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看了看郭东的背影，有些萧条，又看了看风起的地方，有些冷，他又紧了紧衣衫。
白闹不曾想过那个掩藏在猥琐面容下的青年有这样的一段经历，但他坚信，他们两个人是不一样的，所以他转身冲着郭东的背影大喊道：“不一样的。你的仇人只是一群山贼而已，而我，而我…”想说什么白闹已经不知道了，他痛苦的弯下身去，将自己蜷缩起来，因为这样才显得安全和温暖，用一种微乎其微，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着：“而我的仇人，却是整个大华啊！”
郭东没有转身，没有再去拥抱那蜷缩在地上的少年，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或许在你们眼里，山贼只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蚂蚱，可是，对我这些只知道在庄稼地里埋头干活的人来说，他们，却好比整个国家！”
郭东的步伐没有停止，门关闭的声音没有想起。白闹脑海呼啸着，他下意识的站起身来，紧紧的跟着少年的脚步，踏着他来时和去时的每一步。
灯火熄了，郭东的呼噜也起来了。
白闹闭住了眼，那汹涌的龙卷风又一次的猖狂了起来，而白闹站在中心，他跟着移动，由走到跑，风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的速度也就越来越快，他不断的加速，从不停歇，最终也是跟不上脚步，被那风席卷了起来，随着风浪，他越飞越高，有无数的人在向他伸手，身影却都没有头。
白闹一下子惊醒了，他冲出了房间，冲向了院子里的水桶，直接端了起来，自头顶冲了下去。这股钻心的寒冷，刺激的他骨头发痒，而他也总算是逃离了出来，和刘宇飞的约定也浮上心头。
看了看光景，时间还早。白闹进了房间，收拾了几件衣服，去厨房拿了一些调料，打包起来。提着包袱，跑到了客栈外的一棵柳树旁，在树根下刨出了自己的长枪，抖落了土，又系在自己的背后。是进城之前的模样。
恰巧，鸡叫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