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睁开眼睛,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尽管我一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是直觉告诉我——这又是灾难的声音!
它来自很深很深的地下,很沉闷,很宏大,充满邪恶的力量。好像地球是一个蛋壳,而藏在里面的一个吓人的动物就要破壳而出了,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人见过它的样子!
它要拱出来了!地表慢慢隆起,土块纷纷跌落……
我感到楼房摇晃起来,大地摇晃起来。我失去了重心,被甩到了地下,就像被挖土机捏在巨大的铁手里一样,被抛过来抛过去……
地下的声音越来越大,像雷声由远而近,它从地球深处向地表面传来……
楼房摇晃得越来越剧烈。
我艰难地爬起来,又摔倒了。
我再次踉踉跄跄往起爬的时候,楼房突然停止了摇晃,地下的雷声也迅速退下去,退下去,这世界奇迹般地恢复了平静。
我疑惧地站起来,不知所措。
芒圜竟然一直躺在床上。她在黑暗中说话了:“子席,你在捣鼓什么?”她的声音里竟然透着稠粘的睡意。
我抖抖地说:“芒圜,快起来!……”
“怎么了?”
“地震了!”
“你骗人。”她的声调依然不紧不慢。
我马上意识到这个女人就是罪魁祸首,就是她要害死我!我本能地冲向门。我以为门已经变形,没想到我用力一拉就拉开了。
我连滚带爬跑下楼。我跑出了很远,站在刚刚绿起来的草地上。
我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勇气。我对这个养育我生命的行星充满了畏惧。
它要完蛋了。
我要完蛋了。
天空即将爆炸,大地变成火海,到处都流淌着火红的岩浆;
大地即将塌陷,我,我的家,世间的一切东西,都即将掉进大地的裂缝里……
火山爆发即将发生,海啸即将发生,雪崩即将发生,洪水即将发生,蝗灾即将发生……这是劫数,这是她制造的!
昏天暗地,无声,是更大的灾殃降临之前的那种死寂无声。
草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奔窜,接连撞到我的腿上。我马上意识到,那是老鼠,满地都是疯狂逃窜的老鼠!
我一不箭步跳出了草地。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那可怖的声音又从地表之下传来,它像天空一样广袤,像大海一样深邃。大地再一次开始摆动,这是开始,大地摆动的幅度不大。
我眼瞅着我家的楼房开始摇晃。
我忽然想到,假如我对芒圜的怀疑是个错误怎么办?
我很快否认了这一点。如果她是一个正常的人,那么地震发生的时候,她为什么不逃生?她为什么那么冷静地看着我?
我感觉背后有点异常,猛一回头,发现她站在我的背后!尽管四周黑得不见五指,但是我知道就是她!
“你!……怎么下来的?”
“我跳窗子下来的。”她轻飘飘地说。
她从三楼跳了下来?一点都没有受伤?
大地的摆动猛地剧烈起来,我一下被摔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再也看不见她了。
我家的楼歪斜了,分裂了,随着一声巨响,倒下来,烟尘一下就把我埋没了
“芒圜!——”
我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不知道是对她放心不下,还是想哀求她住手。我的声音显得十分渺小。
她没有回声。
附近的楼房一座接一座地坍塌,这地球的末日到了!我仿佛看见芒圜在漫天飞扬的尘土中,像巫婆一样黑着脸在舞蹈。
她挥挥衣袖,楼房就分崩离析了。
她转转身子,大地就像磨盘一样旋转起来。
她摆一摆头颅,太阳就爆炸了……
地震再一次停止的时候,我又看见了芒圜。她慢腾腾地朝我走过来。她的脸像一个鬼——这时候,天已经麻麻亮。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来,木木地平视前方,说:“我们活过来了……”
前方已经没有遮挡,这个城市已经被夷为平地了。尘埃已落定,甚至可以看见远方那抹湿漉漉的朝阳。
我的房子,我的床,那遍地芒圜的噩梦……都碎了,变成了废墟。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们得走了。”芒圜说。
“……得走了。”
“我们去海边。”
“……去海边。”
出发之前,我爬到废墟里,用双手扒砖石。我的手都磨出血了。
“你在干什么?”芒圜站在废墟下问我。
我没有回答。我一直没有停手。
她又问:“你在找你女朋友的照片吗?”
我说:“不是。”
“那你找什么?”
我直起身,回头对她说:“让我活下去的一点胆气。”
她不解地看着我。
她的头发上,脸上,本来很洁白的睡衣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我想,此时自己也一定像个鬼,另一个鬼。
我弯腰继续寻找。
最后,我终于拽出了我那支冲锋枪。它依然挺直。
那辆“切诺基”已经被砸瘪。我们很容易地找了另一辆越野吉普车。
朝前走。
世上的人都没了,我还活着,我是多么的渺小,像一只蚊子,暗中的那只巨手轻轻一捏,我就碎了。
可是,那只巨手没有捏死我。这不是我的幸运,而是那只巨手在玩耍。
就好像,有一只老鼠,它被一只大手捉住了,但是那只大手并没有杀它,而是把它放在了一个圆筒里,那个圆筒能旋转。
于是,那只老鼠惊恐地奔跑,那个圆筒就转起来。老鼠跑得越快,那只圆筒转得越快。老鼠一刻不停地奔跑……
老鼠不知道它一直在原地,老鼠一直不明真相,直到死。老鼠周而复始地跑,老鼠无限循环地跑……
这是最恐怖的,最残忍的。
出了西京,视野一下变得开阔起来。
终于在路边见到了一片水,清清的水,有水草摇曳,水鸟飞舞。
我停了车,跑过去。芒圜也跟我一起跑过去。
……返回车上的时候,我们的脸再次露了出来,而且我们的肚子也喝饱了。
我觉得,芒圜在洗了脸之后,似乎一下就变得正常了。
我继续开车。
她在我身后说:“子席,你总不愿意走动。要不是地震,你还会赖在西京不走的。”
“西京是我家,我离开家就不留恋任何地方了。你不是想周游世界吗?没问题,我会不停地带着你走。”
我驾车的时候,芒圜从来不坐在我旁边,总是坐在我身后。
我打开了车窗。田野辽阔,凉风扑面。
一群无主的羊正一只只爬上公路,我把车速慢下来,等它们通过之后,才加速。
我开得很快,我想在天黑之前赶到海边。
旅途是寂寞的,芒圜的话越来越少,终于她睡着了。我听见她发出轻微的鼾声。
奇怪吧?
她夜里睡觉从来都没有一丝声音,可是,她白天睡觉却有鼾声!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刚刚到中午,是天阴了。
风渐渐大起来。
我把车窗摇上了。
风越来越大,天一点点变得昏黄。路上的沙粒被飓风裹挟着击打在风挡玻璃上,“啪啪”山响。
我又感到了恐惧。
如今这个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
突然我看见远方地平线出现了一个高高的柱子,它顶天立地,旋转着,旋转着,像一团巨大的阴影,飞速朝我们的方向推移过来。
龙卷风!我大惊。
我回头看看,芒圜还在梦中。她在梦中一定又开始舞蹈了。
我转过头,紧紧盯住那阵龙卷风。附近有村庄,村庄被龙卷风拔到天空中。我看见了房盖,折断的树,马车轱辘。我还看见了飞翔的牛!
我目瞪口呆!
我至少知道,这种灾难产生的风是地面上最强的。在美国,龙卷风每年造成的死亡人数仅次于雷电。它的破坏是毁灭性的!
我想,这龙卷风是来索我命的,它要让没有翅膀的我飞起来,飞过高山,飞过大河,一直飞到天外……
我大叫了一声:“龙卷风!”
芒圜一下就坐了起来。如果换一个人,第一个反应肯定是四处惊慌寻找龙卷风在哪里,而她根本就没有看窗外,而是盯着我说:“怎么办?”
不管这龙卷风是不是她的一口气,我暂时还是要把她当成我的妻子,携带她一起逃生。
公路一侧是一个大坡——我没有应付龙卷风的任何常识,可我在惊慌失措中意识到,我至少不该在高处——于是,我像扯着一个包袱一样扯着芒圜,顺着那个大坡滚了下去。
在天旋地转中,我不知道芒圜滚到了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滚到了何方。
我的身子停止翻滚之后,我把头埋在了地上。很快,我就感到自己被龙卷风的巨响和铺天盖地的风沙埋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恐怖的像雷霆一般的声音滚向了远方,天地间明亮起来,我抬起头,看见芒圜竟然坐在不远的地方,灰头土脸,朝我笑。
这地方不是龙卷风核心。
又躲过了一劫。
可是,车不见了。
“真悬!”芒圜竟然笑了。
我木木地看着她,说:“我知道,这刚刚是开始……”
上了公路之后,我看见,那辆车没有被吹到天上去,它被掀翻了,四轮朝天,躺在公路旁的沟里。
我望着公路的远方说:“我们走吧。”
她说:“走吧。”
我们就一前一后朝前走了。
后来,我们在附近的一个村庄找到了一辆四轮拖拉机,这种憨厚的交通工具把我们送到了最近的一个小城,在那里,我们又换了一辆“公爵王”轿车。
我想,那应该是县长的坐骑吧。
我开着它,继续朝前走……
芒圜在身面无声无息。我不知道她是睡着还是醒着。
我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我满腹仇恨,冒火的双眼一直仇视前方。
我又看到了那只在圆筒中拼命奔跑的老鼠,又看到了黑暗中那只大手。
老鼠周而复始,老鼠无限循环……
……天快黑的时候,我看到了海。
这时候,我又有了一种预感——灾难正在暗中酝酿,我已经听到了它恐怖的声音。我是用我的脚板听到的。
我和芒圜住在了小连市。市区离海边有三公里。
芒圜提出要住在海边,我不同意。大海是美丽的,但是我担心大海也是她的武器。
芒圜没有坚持。
她跟在我的身后,形影不离。
我选择了市郊的一幢别墅,这应该是一栋私人住宅,主人当然不见踪影,他们应该是跟我的家人在一起。
我们住在一楼。这个别墅依傍公路,公路爬上一座山。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或者说很阴森。
车就停放在别墅的门口。
那是我的双腿,我时刻保持逃跑的姿势。
芒圜一个人跑到附近的一家超市,抱回来很多海鲜,然后,她走进厨房做晚餐。
吃饭的时候,我冷冷地说:“今天你好像很高兴。”
她说:“是啊,因为我闻到了大海的味道。我是南方人,在水边长大的,喜欢湿润的气候。西京太干燥了,我难过死了。”
刚刚躺下,我的脊梁就再次听到了地下那沉闷的声音,它越来越真切。
又是地震?
我猛地坐起来。
芒圜在一旁冷静地问我:“你怎么了?”
我说:“赶快走!”
“为什么?”
“别问了!”
我一边说一边下了床,朝外面跑去。
出了门我就惊呆了。我听见远处的大海发出恐怖的吼声,那声音太大了,似乎充满了整个宇宙,令人毛骨悚然,好像是所有消失的人类一起在号哭。
我看见大海立起来,像一面巨大的黑黑的墙,朝我们扑过来。
它好像具有了性灵一样,彻底疯狂了,它变得面目狰狞,歇斯底里,狂涛骇浪,摧枯拉朽。
我跳上车,手忙脚乱地把车发动着。
这时候芒圜才走出来,她似乎并不太惊慌,上了车,坐好,用手慢慢地整理她那一头长长的黑发——只是她没有穿衣服。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她问。
“海啸!”我大声喊道。
她突然笑了起来:“你不是不想接近大海吗?现在大海来找你了!”
我不管她是真是假,只顾开车朝山顶冲刺……
老鼠在圆筒里快速地奔跑……
到了山顶,我呆呆傻傻地坐在车里,像一尊雕塑。那一夜真黑,我看不见自己,更看不见**的她。
她也不说话。
满世界都是惊涛骇浪的声音。
所向披靡的巨浪正在吞噬美丽的城市。
我甚至以为她已经不存在了,她离开了这辆车,飘飘忽忽飞到了宇宙中,她的身影渐渐扩大,变得铺天盖地,她在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在顶天立地、一泻千里的的海水中,跳着丑陋、肮脏、古怪的舞蹈……
我孤独一人在瑟瑟地抖。
山在瑟瑟地抖……
海啸渐渐停了。
天一点点亮了,芒圜显现出来。她躺在后座上,好像死了。她全身都白得不正常。
我朝山下眺望,小连市已经被彻底摧毁了,一片水世界,漂浮着破碎支离的建筑物,巨大的广告牌,还有一些小动物的尸体。
“芒圜!”我叫她。
她一下就睁开了眼。
是的,她死不了。
“我们走吧。”
“可是,我的衣服……”
我面无表情地说:“你现在是最美的。”
说着,我几下就把身上的衣服脱掉了,扔到了车窗外:“现在,我们都用不着衣服了。
“公爵王”轿车继续疾驰。
老鼠又开始奔跑。那只巨大的手开始暗暗地笑起来……
作者:周德东回复日期:2005-12-78:47:00
我迷迷瞪瞪地开车,大脑几乎不再运转。我不再说话,我甚至盼望背后那双纤细的手伸过来,把我一下捏死得了。
可是,她不捏我。我偶尔从镜子朝后看看,她正在看我的大脑。
我想回过头去问问她,为什么看我的大脑。可是,这时候我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群山起伏,重峦叠嶂。
这是长白山。
天很蓝,太阳异常强烈,亮得不正常……
一个巨大的爆炸声猛然撞进我的耳鼓。我下意识地一脚踩下去,一声怪叫,车急刹住了。
我朝前望去,又一次惊呆了——火红的熔岩喷薄而出,气势直冲牛斗,岩块的爆炸声接连不断。
火山爆发!
我忽然想起,我曾经看过这样一则报道——在20世纪的时候,中国地震学界就提出,长白山山体每年增高4毫米左右,随时都有可能喷发……
现在,终于应验了!
我猛然回过头去。
芒圜也看着窗外,她的神情不惊不怪,好像在看一个灾难电影。
我木木地把脑袋转过来。
车窗开着,火山喷发出大量炽热的岩浆和气体,热浪灼面,硫磺味呛鼻。大地深处在轰鸣,“公爵王”轿车在哆嗦……
火红的熔岩来自地表下几百公里深处,我仿佛看到愤怒的地球把心肝肺都喷射出来……
火山爆发所形成的泥浆很快就会像洪水一般淹没前面的道路和附近的城镇……
我急忙掉转车头逃离!
终于,火山爆发现场越来越远了。
我紧紧抓着方向盘,万念俱灰地说:“……看来,永远都不会找到家了。”
她在背后轻飘飘地说:“前面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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