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朝堂议事,是星冉公主命运的转折,在这之前,她以为自己会在东启国一直做着自己喜欢的军械研制的事情,她以为自己再长几岁会嫁给俊逸非凡的东启少将军,她以为东启国的未来即便会充满艰难险阻她也会以昂扬的姿态去面对,她整个人都是朝气蓬勃的、是绚烂不羁的。
这场朝堂议事,同样也是万俟殊命运的转折,在这之前,他是已故丞相的唯一的孩子、且是一个只有六岁的孩童,他冷漠疏离、沉默寡言、整个人身上都笼罩着一层悲戚,他瘦小羸弱、背后是眼看就要没落下去的万俟家族,他继承着父亲独特的相貌,这相貌超越男女、令人惊叹且天下无双,但除了这相貌常常令人侧目,整个东启国没有一个公卿贵胄把他放在眼里,除了东启皇和星冉对他上心一些。
如果说星冉公主是清晨从海平面喷薄而出的日光焰火,以明媚的姿态与夺目的光芒照耀着海上万物,没有什么是不能被她所感染的,那万俟殊便是最后一缕日光虽太阳西沉之后、海面上浮起的茫茫雾霭,这雾霭令天地之间无一丝颜色,只留下无边的冷寂与孤独。
但那一日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星冉公主从一个备受宠爱的公主,变成了一个可用以换取锦国兵马的物品,甚至连最疼她的东启皇也默许了,百官面面相觑:原以为这位公主是东启皇不愿割舍的掌上明珠,原来国危家难之前,掌上明珠亦可以拱手让人,星冉公主,不过如此。
万俟殊是唯一一个不赞成公主和亲的人,且三条原因字字惊心,句句铿锵,令朝堂震动亦令百官汗颜,大家重新开始审视这个孩子,且无一不感到可怕:这果真是六岁孩童的见解么?六岁就能说出这些话,那十岁、二十岁之后,他会带领锦国走向何种地步?
隔着几位大臣,隔着几丈距离,星冉转头,恍惚地看了万俟殊一眼:几个月不见,这位弟弟长高了一些,也又厉害了一些哦。
万俟殊似乎感觉到不远处投来的那一道璀璨目光,于是抬头,恰对上星冉的眼睛。
他原本以为星冉会惊喜、会赞赏、会像以往那样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抱住他,跟他说:“小殊弟弟,你真是太聪明了!”
可是没有,他看到的星冉是平静地、淡漠的、未曾挣扎与反抗的。
这令他骤然一慌,紧接着就明白星冉为何会这样、她准备做什么,于是不顾大臣们注视打量的目光,同星冉摇头,企图阻止她——
可来不及了,星冉提起银色的裙摆,对东启皇跪道:“小殊弟弟说得虽然句句在理,但儿臣还是愿意前去。儿臣以为,比起被异族屠戮,不如被同族吞并。况且,不去锦国借兵试一试,怎么能确定借不到呢。”
东启皇犹豫了,薛秣却又是一拜:“臣赞成公主所言。”
她约莫笑了一下,目光掠过薛秣,落在东启皇身上:“但儿臣有个条件。”
“星冉且讲无妨,朕会尽全力满足你。”
“此去大锦,儿臣若是借到兵马,便不回来了,直接留着锦国嫁给那崇安王殿下;若是没能借到兵马,无功而返,望父皇准许儿臣此生嫁于谁,儿臣自己做主。”说罢朝殿上宝座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朕准了。”东启皇答应得很快,几乎没有考虑便承诺道,“此后你要是看上谁,朕便替你主持、招他为驸马!”
星冉唇角一弯,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她悠悠地看了薛秣一眼,只见薛秣也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是她不能看透的复杂。
她便露出了一个更大的笑容,直至注视着的那双眼眸里露出一丝慌乱,她才收起这个笑容。
薛秣,你就这样怕本公主嫁给你么。她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可笑,可转念一想,心中又生出大片的悲凉。
同样心生悲凉的还有大殿上的万俟殊。
尽管东启皇和对他大加赞赏:“万俟殊,你比你父亲更聪慧,他六岁作赋,尚且囿于亭台楼榭、冬去春歇,所书所作未涉及家国天下、百姓危亡,而你六岁议事,已明辨局势、切中要害,所言所感振聋发聩、令人喟叹。你父亲十岁入刑部做主事,十二岁晋为刑部侍郎,十六岁事官至丞相,年纪轻轻已是治世经国之罕见奇才。从今日起,朕亦把你放在刑部做主事,但看你今后能否超过你父亲。”
此言一出,满殿撼动。
这……这是要等着万俟殊当丞相的意思哇。
可万俟殊只是平静地谢了恩,模样瞧着并不欣喜,甚至有些不开心。
等到朝散人去,下弦月已挂在了东上天。星冉在月下奔跑着,终于追上了大步流星的薛秣。
“薛秣,你为何走得这样快,我都赶不上你了。”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月辉凉薄,若一帘细纱,浅浅地铺在她脸上。
薛秣不着声色地退开半步,同她保持了距离,俯身一拜,甚是客气:“公主殿下,时候不早了,还请早点回宫里歇息罢,明日清晨你还要出使锦国。”
“多谢少将军提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一点儿也不困,”她面向他,又走进了半步,直视着他的眼睛,笑问,“少将军,你记得我方才在殿上讲过的话么?此去若是成功,我便留在锦国,直接嫁给崇安王,此生都不能回到东启了。”
整整一夜了,薛秣的眼神终于露出些不忍,他低头看她,眉头皱得极深:“公主,薛秣抱歉了。”
“不要说抱歉的话,你给父皇想了办法、解了忧愁,也给东启找到了一条生路,你做得很好。只是……”她说着这些的时候脸上一直是大大的笑容,可不知为何,心中却酸涩得不得了,那股子情绪至往眼底冒,刺激得眼眶都开始泛潮,但她依旧大胆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所以,我追出来了。”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我对你不够欢喜么,你不知道我的情意么,为什么还要把我推给别人呢?
那一刻的星冉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但她依旧想知道为什么。
夜风无声地掠过,徒留薛秣密而长的眉睫扑簌了几下,他思索了很久,才道:“公主,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想当驸马,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应该喜欢你。纵使你确实聪明,也确实美貌。但你还是有机会不是么,只要你回来,你还可以请陛下赐婚,还可以让我做你的驸马。”
或许是风太凉,又或是这句话太惹人寂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努力地挤出一个笑:“是呀,只要本公主能回来,我还可以让你做我的驸马。”
“只要公主不介意我心中有别人,我也不介意做公主殿下名义上的夫君。”薛秣的语气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无奈。
“可以告诉本公主,那个姑娘是谁么?”
薛秣又皱眉:“公主想做什么?”
她扑哧一笑:“少将军高看我了,本公主到目前为止,从未杀过人,也还不敢杀人。”
……
讲到此处的星冉突然笑了几下,隔着氤氲的茶雾,盯住我的眼睛:“秦大人,你猜他的心上人是谁?”
这个问题叫我愣了愣,哑然失笑道:“在下怎么可能猜得到?我年少时对南国大大小小的将军少爷、王侯世子尚且不能认全,遑论你们东启国的。再说了,我从未见过他,不了解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可他见过你,”星冉眯着眼睛,看笑话一样地看着我,“你是他不折不扣的心上人。本公主后来才知道,他为了替你保住你们的南国,不惜让本公主去锦国借兵,以分散崇安王手下的兵力,让他们短时间内无法攻破南国。”
本首辅,脑海中似有万丈高墙,轰然倒塌。
我少时打过交道的公子就那么几个,薛……薛秣是哪个?他何时见过我,又为何会瞧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