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他僵了好长时间,直到火炉中的银丝炭冒出噼啪几声响,才将这无边的沉默撕咬开一个豁口。
我以为他会骂我、恨我、瞧不起我、愤而出走亦或是把我赶出去,可他没有,他以手指浅浅碰了一下我的脸颊,将其上的眼泪擦掉,声音似空中雪那样柔缓,落在我内心大片的荒火之上:“我有听堂哥讲过啊,你说的这件事,我其实是知道的,这件事不应该怪你的,若要是真的怪谁,也该怪那位皇上,君命难为,我明白的。”
我微微愣,旋即反应过来兰舟是在骗我。
若他真的早听陈兰亭讲过这件事,那他方才听到便不应该是这般震惊的形容。他缓了好一会儿,可他不想让我自责,所以说了这样的谎话使我心中好过一些。
“我是种恨的术客这件事,你也知道吗?”我不依不饶道。
他弯着眼睛看我,好像对这件事并不在乎,眸光清澈得叫人一眼能看到他同样澄澈的心,“嗯,我晓得你是种恨的术客了,会怎么样呢?会影响我喜欢你,还是会影响你喜欢我?”说到此处,故作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可眼角的笑意和温融却更浓了一些,“之前还同我‘海誓山盟’,说等处理完锦国这些事,要同我一起离开。”
我想起了当日的话,也想起了他当时略显迟疑的神情。
“小羡,如果我们能一起离开,那便再好不过了……若是不能,你自己离开也可以,跟着崇安王殿下离开也是好的。我记着你方才这段话,便觉得余生可慰了。”
他这样说过。
不晓得这句话是不是预兆,短短的时间里,我想起了前尘往事,同程遇做了那样的交易,用尽一切手段甚至不惜性命也想报复卫期,成为了自己当初最厌恶的那种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除非我死去,否则我绝不可能离开锦国、离开帝京这个旋涡了。
今夜我不是来跟我的兰舟小公子谈情说爱的,他的反应也不是我期望中的、我想要的。
许是面色太过沮丧,叫他无所适从,于是听到他小声问道:“你怎么了小羡?”
窗外悄然浮出一隅暗影,倒是帮了我的大忙,我抓住这个机会,凑近陈兰舟,近到几乎到了唇角相依的地步:“兰舟小公子,你这么喜欢本首辅么?即便是听到我是害死你东里师父的人,你也愿意原谅我么?你师父死得好惨一把大火将她的寝宫和宫前万千株梨花烧了个干净,那么美、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儿,最后变成了一具焦骨。”
不知是因为羞赧还是因为惊诧,他面颊上登时浮出红晕来,然后微不可查地后仰了一些。
我追上去,攥紧了他肩上的布料,笑得越发轻薄:“既然喜欢我到不在乎这些的地步,为什么还想要逃?”
“小羡,你是不是喝醉……”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下一秒,我就亲了上去。
在此之前,我以为他的唇应当是温暖的,同晨间的光、午时的风、深秋的炉火、温室的酒气一样,带着融化一切寒凉的温度,如他这个人一样。
可我没想到,这世上竟有这般凉的唇,是深林的雾、枯叶的霜,是子夜的寒月、初冬的冰雪——叫我有一瞬间都不敢轻举妄动,怕碎了这一刻凝固着的安然与静谧。
好在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手指从他肩头滑落,缓缓地游入他的衣襟,抬头眯着眼睛对他笑:“你想得到我吗?”
眼前的公子,面上的红晕早已褪去,玉一样的脸上尽是素白。
外面的人终于忍不住了,一脚踹开了房门,怒火升腾仿佛要把这间房子烧个干净——
“秦不羡!”
我早知道是他,可还是装模作样地回头看了看,对着那位仿佛真的是因为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而愤怒的殿下,然后做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态来:“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的夫君。”
说罢回头,手依旧落在陈兰舟胸前的衣襟上,望住那双清泉一样的眸子,浅浅笑道:“对了,我是崇安王殿下的王妃这件事,兰舟小公子可也知道么?”
“小羡……”他未曾推开我,任我胡作非为,只是嗓音渐渐喑哑,“不管你是谁,我还是当初的想法,如果我们能一起,那很好,若是不能,你自己一个人也好,跟着崇安王殿下也好的。我永远记着你当初说过的话,我觉得此生无憾。”
我忍住即将涌上来的眼泪,似笑非笑地问他:“什么话?是喜欢你,还是同你一起离开?”
“不管是哪一句,只要你说的我都信。”他固执道。
我回头又看了一眼门口的卫期,看到他墨般的眸子和玄黑的夜行衣几乎要融入背后那暗无边际的夜色,又缓缓转过头,笑得万般轻浮,“兰舟小公子枉费了揽月湖的画舫上这么多年的岁月,竟然没有修得一丁点儿阅人的本事,心思单纯成这个模样,天可怜见呐。”
不出所料,面前的公子,脸上的血色尽退,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模样。
“本首辅年少时是南国国舅唯一的女儿、是南国堂堂的郡主殿下,后来虽国破家亡来到锦国,担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嫁的是战功赫赫的崇安王殿下,直至辗转多年直至重回帝京,做的也是权倾朝野的首辅大臣,倒不知你一个画舫上服侍过无数人的白面公子如何配得上我一句喜欢?本首辅随便说说当做哄小孩子罢了,你竟听到了心里去,真叫人心疼。”
是的,我说了这样的话。每个字都是一把刀,稳稳地扎在陈兰舟的心上。
他眼睫扑簌了一下,眼泪就这样直勾勾的掉下来,仿佛石子一般,狠狠地砸在我手上。
“小羡,你方才亲我了。”
“哦,对,”我直起身子,勾了勾唇角,取下头上的白玉冠,放在他手上,“曾经登公子的船还需要付钱呢,今夜同公子呆了这么久,还轻薄了公子,这枚和田玉做的发冠成色还不错,就送给公子,算作……”
“算作什么?”他紧紧攥着那个玉冠,骨节清晰可见,眼睛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也没了泪水遮挡,像是要刺穿我,拨开我的血肉,看到我的内心一样。
这样的眼神下,我终究没有说出那个词,只是从他身旁慢慢离开:“我夫君在门口等急了,兰舟小公子,今夜便告辞了。”我慵懒道,一步一步,朝卫期走去。
出门好长时间,凭借着卫期绝好的轻功站在了凭雨楼说书馆的楼顶,俯瞰着斜对面状元书屋那被卫期踹开、至今没关的门,看着窗上映出的那个跪坐着的、未曾挪动半分的身影,我忍不住问身旁的人道:“你说他怎么也不晓得把门关上,这样会不会冷啊?”
说完这句话,忽觉得那融入烛火的身影有些看不清了,抬手一抹,才发现眼中、面上早已布满了水泽。
“本王这枚棋子,首辅大人使得可还顺当?”身旁的人怒火未消,冷冷问道。
我亦冷笑了一声,看着那冰一样的脸,道:“即便是不用崇安王殿下这枚棋子,本首辅也可以完成这件事的。倒是没想到殿下会过来,不然我同兰舟小公子分别之前,说不定还能共赴巫山鱼水欢好一场,白白嫩嫩又温柔可人的小公子,谁会不喜欢呢。”
他蓦地扬起手,夜风扯得他手腕上的墨色扎带呼呼作响,可本首辅昂着头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落下去。
“既然你在婠婠和他面前都承认了你是本王的妻子,那明日就搬进王府罢。”他收了手,一道黑影自眼前掠过,下一秒他便跳下楼去,消失在了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