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遇面色一怔。
她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拿这件盛着千年寿命的不老琮,来换区区几缕恨丝,于是不由掩面低笑一声,提醒我道:“姐姐,朕想提醒你一句,你这样做不划算呐。”
我点点头,放下茶盏同她微笑道:“我自然知道是不划算的,但千金难买我欢喜,现在啊,唯有这样做能让我感到愉悦。”
她眉梢上扬,将半边身子靠在宝座扶手上,做好了同我从长计议的准备:“姐姐可是种恨一门天赋最高、手法最精的,应当知道一个人有千千万万恨丝,系在很多人身上,就拿崇安王来说,他经历过先朝动乱,兄弟残杀,也经历过前朝覆灭,宁国进犯。他恨的人挺多的,你想让我取关于谁的恨丝呢?”
不知为何,我听到这些后,心竟沉了几分,脸上的假笑也维持不住了,索性靠在椅背上,盯着程遇的眼睛反问道:“现今这世上他最恨谁,你难道不知道么?”
程遇的脸色也不那么好看了,“朕自然知道他最恨谁。当初,我二人相依为命,若不是你出现,我便不会……”
“既然你知道,那就把他体内与我相关的恨丝一根不剩地取出来。”我打断她的话,冷冷道。
“你说取……取关于你的?”她蓦地直起身子,神色万般诧异,似乎没听明白我方才说的话,“你觉得他……最恨的人是你?”
是啊,他最恨的人当然是我。
这是我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但又不得不在今日拿出来,摆在面前,同程遇讲,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心力交瘁。
程遇看我沉默,不由轻咳了一声唤起我的注意:“若是姐姐判断错了呢?据朕所知,他好像对你颇有些感情呢。若朕没有记错,前朝时候,你二人还曾成过亲,一同生活过一段日子。”
她不提这一段过往倒还好。
她提起这桩事,我便觉得怒火中烧,几乎要压制不住。
当年卫添还在,我为了自证清白也为了帮他锄奸,主动嫁给他以对付高蜀和李敬堂,可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太过天真。他若是喜欢我,我所做的这些牺牲才会有意义;他不喜欢我,那做这些事的我在他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令人遗憾的是,我同他是后者。
他对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罄竹难书。我这几日在茶室里想了又想,记了又记,发现很多事情都可以释然了,唯独关于他的那些,我无法忘怀,他恨我入骨,我恨他入肺腑,是只要想到他,呼吸之间都能感觉到痛的那一种。
“我不会判断错,事实就是如此。”我皱眉望着程遇,心里泛起一阵抽疼,“你是不是不愿意做这一笔交易?”
程遇颇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会,朕方才不是说了么,这笔交易里姐姐吃亏了。取恨丝太简单了一些,到不知姐姐想把这恨丝种到谁身上,朕可一并帮姐姐做了种恨这件事,也好让姐姐不那么吃亏。”
我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她这个提议十分不错,这件事让程遇来做比我亲自动手要来得好,于是道:“前一阵子,崇安王从宫里接走了一个姑娘,你应该知道罢?”
程遇搓了搓之间,不甚在意的样子:“是一个叫什么婠婠的。”
“陶婉婉。”
“你问起她是……”
“我想让你把卫期关于我的恨丝取出来,种在她身上。”
这句话说出来还是让我自己惊了一跳,不是因为别的,是我没想到,以往那个对种恨一术谨言慎行并再三劝阻旁人沾此术的我,有朝一日竟然心平气和地说出这般可能害人性命的话,且心里毫无愧疚。
程遇又懵了一懵,旋即哭笑不得:“这位婠婠要是惹了你,朕直接找人取了她的性命不好么?为何要做这么多麻烦的事,就为了一个身子骨本就不太行了的普通小丫头?”
我肃然了一张脸:“她不是什么普通小丫头,她可是崇安王殿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你说什么?”程遇笑得更大声了一些,甚至有些捧腹,“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这你不用管了。”我不想再把他拦下马车给他的婠婠用这件事讲一遍了。
程遇的眼色略微变了变,像是改变了什么主意,不由地对我灿烂一笑:“好罢,姐姐既然有这般判断,那必然是有自己的原因。他前些日子确实来跟朕要过这个丫头,当时朕只没往心里去,只觉得崇安王心生怜悯,想要救这丫头一命。如今想来,那日他神色慌张,抱走那婠婠的时候脚步也跟着踉跄,若不是在乎得不得了,一向淡定的崇安王怎至于失态成这样。”
“那你可是答应了?”
“答应,朕当然答应。眼瞅着中秋就快到了,朕跟姐姐保证,一定赶在中秋之前,帮姐姐把这件事办稳妥。到不知姐姐什么时候把体内的不老琮交给朕呢?”
“今年冬至。”我抬头望了望大殿的穹顶。不知为何,有一瞬间竟好像看到了穹顶之外,漫天的雪花洒下来,似乎要把所有的罪罚、报复、苦痛都掩盖了去,我缓缓吐出一口凉气——
“冬至那一天,就让所有的事情做个了结罢。”我轻声道。
酉时末刻,我在望高楼见到了陶婉婉。
她的面色比前些时日见的时候好了太多,右眼下的泪痣上叠了一层浅浅的朱砂,玲珑小巧的鹅蛋脸上搽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这娇艳欲滴的模样竟比当初娇弱无依的样子更惹人爱怜。今日她的穿着也十分有特点,青绿色的衫子裁剪得当,领口、衣袖上是初春新抽芽的柳叶刺绣,嫩嫩的鹅黄,将整个人儿衬得灵动又活泼。
本首辅毕竟也将他的手艺穿在身上过,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陶婉婉这身衣裳是他做的。
我浅啜了一口茶,低头从三楼雅间的窗子往下看,便看到那个倚在马车旁、抬头向上望且一脸担忧的男人,于是开口跟疏桐道:“既然崇安王殿下这么不放心,那还是把他请上来罢,不然他以为我要把他的心上人怎么样呢。”
他果然很担忧,是以不过片刻,他就随疏桐进了雅间,坐到了陶婉婉身旁、我的对面。
“你找婠婠做什么?”他倒是直接得很,菜还没上全呢,便开始怀疑我要使手段了。
本首辅抬手给陶婉婉布了一块盐焗羊小排,和蔼可亲宛如长辈:“瞧你瘦的,多吃点儿。”
说完自己也捞过来一块,放进嘴里。
婠婠看看我,又看看他,筷子捏在手里,不知道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卫期望住我,眉头微皱道:“上次的事,本王十分抱歉,是我头昏脑涨,分不清是梦是醒,冒犯了首辅大人,今日过来也是想跟大人配个不是。但这些都与婠婠无关,你找她来实在不应该。”
“我请婠婠姑娘吃顿饭,怎么就不应该了呢?”我吐出骨头,盯着他紧张的脸,盈盈笑道,“本首辅请客吃饭,坦坦荡荡,心无杂念,倒是崇安王殿下,不知在紧张什么,到现在也不肯让婠婠吃一口,你是存心要饿坏她不成?”
卫期闻言,微微低头,同她道:“你先吃,不用管我们。”
“我们”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直听得本首辅筷子跟着手指都僵了一僵。
他又看向我:“有什么事,我们两个人单独出去讲可不可以?”
本首辅这厢还没从刚才那句里缓过来,便听他又来一句,我顿觉得有些恼,放下筷子,直视他道:“不好,今日本首辅既约了婠婠姑娘出来,就是要跟她当面讲一些事情的,撇下她我同你还有什么好讲的呢?”
卫期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你同她毫无关系,有什么一定要跟她讲?”
这句话把本首辅气笑了,指尖忍不住轮流敲了敲桌面,下一秒身子凑上前,“本首辅怎么会同她没关系呢?他日你若娶了婠婠为妻,我可得坐在王府大厅上首,听她亲口叫一声姐姐呢。”
他浑身一凛,瞪大了眼睛看我:“你什么意思?”
我未曾理会他,转向他身旁、早已怔住的婠婠,笑得安详:“你知道崇安王殿下曾经成过亲么?”
“噼啪”两声过去,她手中的筷子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