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军中,已是申时。
等了不过半个时辰,卫朗便到了。
他应当是对某件事情格外上心,是以提前来了,可我笃定,他不是为了他皇弟的伤情。
客套的话还是要说几句的。
比如——
“本来打算在余舟城多呆些时日,可听到你胸口受伤累几乎及心脏,我便觉得十分揪心,一时间竟寝食难安,最后决定早些来看看你,好在是你醒过来了,看你现在这状态还不错。”
比如——
“我当初任命你做将军,是让你帅兵打仗。何为帅?坐镇从容,深谋远虑,运筹帷幄,指点四方。这样的小事件,你便冲出营帐亲自下场同宁军面对面打,这种行为同个卒有什么区别?”
又比如——
“日后莫要莽撞了,这一次能活命且算幸运,下一次你若再失手被敌人刺中,后果便真的不堪设想了。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最亲密的兄弟,兵权放在你手里我才放心,你若是死了,我找谁来替我挂帅上阵?”
我拜道:“陛下所言甚是,臣谨记在心。”
卫朗拂了拂手,形色愀然:“现在这军帐里只有你和我,我既然没有自称‘朕’,你便也不必唤我‘陛下’。”
我又道:“是,皇兄。”
他微微点头,铺垫许久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听闻你在山下遇到一个大夫,且那大夫妙手回春,短短时间内你的伤口就愈合了?”
“是个乡野大夫,用了些偏方。”我回道。
卫朗轻笑一声,捞过茶盏,慢眯着眸子抿了一口茶:“听说那大夫用了一只虫子?”顿了顿,眉梢一扬,带起的笑意叫我脊背生出些汗,放下茶盏,又问,“身体雪白却未长眼,触角探出其色幽蓝,身长半寸可吐神胶?”
若说方才那句““听闻你在山下遇到一个大夫”还让我抱有一丝幻想和一丝侥幸,那现在这句“身体雪白却未长眼,触角探出其色幽蓝,身长半寸可吐神胶”已经让我彻彻底底确认了一件事——
我身旁有卫朗的眼线。
且自我从秦不羡再相遇的那一刻起,这眼线便盯上我们了,我同秦不羡的一举一动,包括那只微小的虫子,都已尽数被卫朗知悉了。
卫朗自然知道他方才这些话足以震慑我,可他并没有收手,反而起身,倒背着手在我身旁踱了几步。
“听说那个姑娘对你颇上心,天天给你炖鱼汤?”
又是听说,本王军中当真出了这样一个混账,枉顾我“格杀勿论”的军令给卫朗通风报信,且事无巨细到了如此程度。
“可我并不喜欢她。”我微抬了头,镇定道。
“咦?你不喜欢她为何还要与她同床共枕,尽鱼水之欢?”卫朗顿足,回头笑问我道,“莫非是看中了她的模样?他们告诉我,那是一个长得如仙子一样的姑娘。”
我直视他的目光,绷紧了面皮想让自己看上去并不惧怕更不慌乱,开口的声音也经过了伪装,变得轻佻和不在乎:“模样倒也没有多漂亮,勉强能看得下去罢了。可能他们也告诉皇兄了,那个姑娘天天给我炖鱼汤不假,可她也天天在鱼汤里下毒。七灵散这药,皇兄听过罢?”
“我记得,当年父皇还在的时候,宫里有不知死活的妃子用过这个药,最后被赐了死,并抛尸于乱坟岗。”卫朗惬意垂眸,语气比我更漫不经心,“所以你今天就把她送走了?”
“是,最晚只是慌不择食而已,今日毒已解,本来想效仿父皇杀了她,可看在她之前救过我性命的份上,我便只是把她送走了。”
“小期,”卫朗慢慢走近,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唇角勾了一勾,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我到底是比肩作战过的兄弟,我想不明白,有件事情,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请皇兄明示,到底是哪件事?”纵然心跳漏了一拍,我依然强装镇定面不改色道。
目光下的笑容缓缓放大,直至夸张,直抵危险。
“鸳鸯罗帐不销魂么?你中途出来在帐外坐了半宿,是在想什么?”他问。
我眉头一皱,很快想出来了一个不太好的计谋,几乎没有犹豫就回答道:“我在想阿遇,我觉得对她不起。”
“那个旧南国公主?”卫朗挑眉,虽然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可神色却稍稍缓和了一些。
把程遇拎出来做挡箭牌这件事,在当时那个节骨眼儿,曾让我十分愧疚难安。
可后来,我曾无比庆幸自己说出了阿遇,因为卫朗同我一样,曾被孤注一掷的南国国舅秦陆抽了对南国人的恨,所以卫朗在听到程遇的名字时,神情才稍稍和缓,不至于一直咄咄逼人。
我望着卫朗,如年少时那般调侃道:“皇兄这一世怕是还没有遇到一个情真意切喜欢的姑娘,所以不明白臣弟这种心情。无法得到自己喜欢的姑娘,却一直被这些残花败柳纠缠上。这桃花开得虽然繁多,可都不是我想采的那一朵。”
“哈哈哈哈哈哈哈——残花败柳?”卫朗大笑几声,从袖袋里拿出一块画布,打开,指着上面的人儿,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她是残花败柳?我怎么觉得她比我后宫的那些妃子都要好看一些?”
画像上的姑娘,斗笠青衫,宛如谪仙。
是秦不羡。
五脏六腑刹那间纠在了一起,可我望着卫朗的目光没有收回,缓缓展唇,慵懒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皇兄觉得她好看,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喜欢阿遇那一个人。”
卫朗也笑,收起那幅画放回袖袋里,抬手抚了一下我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
“不瞒你说,这个姑娘我一直在找,此次来余舟城也是为了寻她。前几天得到了这幅画像,为兄欣喜若狂。”他眯起眼睛,望着帐外的余晖,语气出奇得平和:“其实你知道的罢,她的身份不简单。今日你我周旋许久,大家都累了。一个月后,帝京见罢,把她也带来,我要听你当面讲一讲她身上的故事和你知道的秘密。”
卫朗走后,我一个人在帐中坐了许久。
帐内未曾点灯,四周黑暗一片虚空。
我觉得自己手中仿佛是一把盘古斧,想要劈开这混沌的同时,却又惧怕被这混沌包围。
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时刻,仿佛你怎么做都是错。你想拼尽全力得到一个期待的结果,可周围所有的人都来阻挠你,所有的事都来阻碍你,你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你想要的这个结果明明没什么错,明明是出于善意的,明明是对大家都好的。
我并非一个充满正义的人,可我真真切切地明白种恨一术,遗患巨大。用这术法保一条奄奄一息的人命无可厚非,可这江山这国祚若是也沾染上了种恨邪术,怕是会落得和秦朝一样二世而亡的下场。
卫朗看不清这结果。此时此刻,他正身处混沌的中心,四周是滔天的欲望和无垠的贪念。
我劈不开这混沌,我怕他要了我和秦不羡的命,我也怕他死。既然如此,倒不如继续周旋下去,虚与委蛇对谁都有好处。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不是要我带着秦不羡给他讲一下故事和秘密么?
如果我脑海里压根儿没有这些故事和秘密呢?
听闻,琼国有人善用蛊,饲了千余种蛊虫,杀人救人的都有。其中有两种蛊,一个叫‘思有垠’,一个叫‘忘无涯’。
前者专门思人记忆,后者专门吃人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