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有什么话便直说,可如今却先来请示过皇帝。皇帝淡淡一哂:“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碧落伏在地上,思忖了片刻,才直起身子,道:“今日在殿上,豫王曾问皇上,夫人与皇上既然夫妻情重,却为何独自轻生而去?孟大叔也问皇上,为何要让夫人吃了那么多苦头?皇上,您心中是如何回答?”
皇帝身子缩了一缩,扭头望向了窗外的夜空,许久也不出声。
“不如容碧落来为皇上试答罢。皇上心中,虽爱惜夫人,却比不过江山。夫人深明皇上的心意,一心要成全皇上。皇上重社稷,夫人重情义,虽两情相悦,道义却难两全。”碧落微微一顿,“若是当初皇上晓得夫人会……皇上可会后悔,执意求先皇赐婚一事?”
皇帝默然片刻,突然冷笑一声:“朕这一生,从不提后悔两字。”
“皇上圣心执断,自然无人能比,”碧落淡笑道,“皇上总说常明侯子不类父,可皇上也说,常明侯的‘性’子,最像夫人……他表面上洒脱,心中却不敢率‘性’而为。”
那一夜长街之上,她曾骂乔瑜婆婆妈妈,畏首畏尾。他这般畏惧,其实只因他见了前车之鉴,亦怕终有情义难两全的一日。
乔瑜,为何直到今日,我才可完全明了你的心意?
许久,碧落才又牵回思绪,道:“皇上,您心里最明白,常明侯和夫人一样,都是宁可自己受尽了委屈,也要护得别人周全的人。
“他与珞如本是知己,他今日在殿上却一句求情的话也不曾说。他是怕临王疑心他功高震主,又怕将来引火上身。可他生‘性’落拓,又怎会是贪生怕死之人。只不过因为皇上一句尽心辅国,他才不得不明哲保身,以图将来完成皇上的托付。自皇上‘交’了那‘玉’扳指给他后。他便要日日面对无数勾心斗角之事,可他仍是坦然受之。皇上想的都是千秋大业,他心中想得,却都是他与皇上的父子之情。”
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手中的梅‘花’针倏然一收,躺在软榻上,闭上了眼睛,不理睬碧落。碧落静静地跪在地上,也不再多言。直到桌上两根蜡烛燃尽,丁有善进来要换蜡烛。皇帝才终于挥了挥手。叫碧落退了出去。
碧落一人出了乾极殿。一时心中空空‘荡’‘荡’,只站在殿前,如皇帝一般,仰头望着天空。
此刻夏季的夜空中。只能瞧到商宿。皇帝说参商两星毕生难聚,可这两星又何其无辜,见与不见,于他们本也没什么要紧。
是世人非要将自己的伤别离之情,强安于他们身上。
她心中微喟,转过身,正‘欲’回偏殿,瞧见一条紫‘色’身影从勤问殿里闪出。她瞧得分明,正要去寻章清。却听到身后脚步声匆匆。她回头一看,丁有善从乾极殿内气喘吁吁地跑出,高声叫道:“碧落,等一等。”
他跑到碧落面前,右手一举。上面托了一块杏黄‘色’的绫锦。他将绫锦朝着碧落一递,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御林军的令牌,放到碧落手里,低声道:“皇上许你自由出入宫禁,一切……皆由你自己心意。”
碧落一愣,接过了那块杏黄‘色’绫锦,缓缓展开,才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这句话里,并无指名道姓,亦不似平日里那样措辞,像是皇帝临时起意一挥而就。可皇帝的御笔和底下的御玺却是假不了的,虽无‘玉’轴,可确确实实是一道谕旨。
皇帝竟会赐她这样一道旨意?
碧落怔看了许久,猛一抬头,才发现丁有善早已回了乾极殿。她一手持着令牌,一手托着圣旨,突然觉得这手中两物似有千斤之重,叫她不知何去何从。
她呆立半晌,才将令牌和绫锦收进了怀里,‘欲’回偏殿。
她一脚才迈进了殿‘门’,便听到章清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林碧落,我今日不见任何人,你也不要进来。”碧落只能将脚一收,候立了片刻,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无处可去,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勤问殿前,黑暗里抬头,望天空群星明茂,心中却想起那老相士的话:“以后的姻缘,只怕难以抉择,不知何去何从。若求佳偶,当求能互相体谅,互相搀扶。不可犹豫不决,错失佳偶,悔之晚矣。”
她当初曾斩钉截铁地回敬老相士:诸事皆要由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可到了今时今日,她才晓得,无论世事有常无常,自己的心意已根本算不了什么,亦无法左右些什么。
这老相士每测必中,他如今又在何处?否则也好再找他测一测这眼前之事。她无人可与之商议,只望着勤问殿这漆黑‘阴’冷的殿‘门’,轻声道:“夫人,我托了您的福,皇上才赐了我这道旨意,可我……可我又该如何决断?”
殿内昔人早去,唯有一殿寥落,怎会有人答她?殿‘门’紧闭,更是连一句回声都没有。其实便是那殿中之人,在如今的情形下,也未必晓得如何去做。进与退,去与留,皆在她林碧落自己手中。
她伫立了许久,才悄悄地,一人走向了云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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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靖城虽从不宵禁,可到了此刻亥时,除了偶尔见到几个收摊的生意人,街上早已经是一片空落。
碧落骑着马,脑里各种杂‘乱’纷呈,浑然不知道该去向何方,只隐约记得有条路,她曾日日随着一人来来回回。那条路,似乎是从皇宫直通着东边。而不知不觉,她又沿着这条路,再一次站在了常明侯府前。
常明侯府前终于点起了灯笼,两扇大‘门’也不再虚掩着,反而是大开的。府外还候着马车与许多下人,人声吵杂,哪有从前的清静?
许多事情,与从前已经截然不同。
碧落有些怅然若失,看到四平陪着两位华服的美貌‘女’子出来。她正想闪开,却被四平一眼逮到。四平立刻高声叫道:“碧落。”
碧落无法躲避,只得转过身来,福了一福:“四平叔。”那两名‘女’子中年长的一位婉声问道:“四平,这位小姐是……”
四平连忙回身道:“临王妃。这位是林碧落林姑娘。”
“林碧落……”年轻的‘女’子上前道,“今日王爷姊夫提起过,就是那个叛贼林书培的‘女’儿。”她忽然怒斥道:“你来常明侯府做什么?叛贼之‘女’,怎么还敢到这里来?若是连累了常明侯该如何是好?”
“是我鲁莽,无意路过此地,还望见谅。”碧落淡淡一笑,转身要走。
“碧落……”四平叫住了她,又上前拉住她,“有四平叔在,怕什么?走。去无待居坐着。”
“四平叔。我……”碧落正要拒绝。那临王妃笑道:“适才我妹妹也说想要见识一下候爷的无待居。可四平不是说侯爷吩咐了谁也不能进。怎么反而这叛贼之‘女’倒还能进?”
“碧落是林书培之‘女’,可也是皇上跟前的人。我们怎么敢拦皇上的人。”四平明恭暗倨,一手扯住碧落,一手摊出。便是恭送临王妃姐妹离开的意思。临王妃姐妹悻悻地对视一眼,也不多纠缠,只前呼后拥地离去。
四平瞧着她们上了马车,才轻哼一声:“他临王打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一转身,瞧着碧落,又是笑容可掬:“走,跟四平叔走。”
“四平叔,你何必为了我……得罪了临王妃。便是得罪临王,将来……”碧落低声劝道。
“我四平再不济,还有皇上与常明侯在,怕他什么?”他傲气十足,可转眼又低声笑眯眯地对碧落道。“我小心谨慎了一辈子,临老了就不能快意一把?”
他一把推开了无待居,笑道:“谁也不能进,我自然也不好进。侯爷不晓得去哪里了,碧落,你就一人坐着吧。”他说完便走,将碧落一人落在了无待居外。
碧落进退不能,默立了片刻,才就着月‘色’,轻轻地走进了无待居,熟稔地‘摸’到了柜子旁,取出了火烛。她点起了火烛,火苗一腾,霎时驱逐了大半的黑暗,照亮了乔瑜的书桌。
可她却被眼前的景象霎时摄住了心神。
这屋子主人脾气,虽然一向是简单随意便好,但也绝不喜欢堆砌杂物,任何东西都是摆放的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可如今那书桌上,散置着十几只小纸船,每一只船儿的后面,被轻轻地推凹进去一块。大大小小,四处散‘乱’,随意叠放。
桌上更扔着许多被‘揉’成一团的纸团。随意拾起一个,轻轻打开,明明是一只折的好好的小船儿,却不知为何又被‘揉’成了一团,丢在了桌上。那斑斑的褶皱,好似悄悄地告诉人,屋子主人如今绪‘乱’的思绪。
泰山崩于前他亦不会动声‘色’,又是为了什么事情思绪紊‘乱’?
可是因为有那么多船儿,却无一条船儿能送他五湖忘机么?
不能、不可亦不敢。
不如‘揉’了舍了弃了,可即便是‘揉’成了一团,这屋子的主人也舍不得扔掉。仍是放在桌上,由着它们四散一桌,由着它们扰‘乱’自己的心绪。
碧落小心翼翼展开其中一个‘揉’成团的纸船,又细细的揭开,这原是一张信笺,上面不过写了“碧落”两个字,便是一片空白。碧落又轻轻地展开另一个纸团,上面却写着:“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那么多船儿,亦无一条可为他在海阔鱼沉间传递音信。
那穆天子终究负了西王母,可也是因为不能、不可亦不敢?
碧落双眼湿润,瞧着满桌的纸团与小船儿,轻轻吹熄了蜡烛,迈了出来,带上了‘门’。可她忽地一转身,将头抵在‘门’上,瞧着不知哪里来的水珠,一滴一滴,情不自禁地都掉到了她自己的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