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他心中之人,亦只有那往生之人一个么?那少年执著之心,碧落又岂会不晓得,怎可轻易改变?
“常明侯,多谢你坦诚相告。”碧落又是失望,又是心灰。她退了两步,凄望着乔瑜的背影:“你苦寻心中之人不见,见到我也这般苦苦念你,这才对我生了怜惜之心,是不是?”
乔瑜默然许久:“碧落,我对你,由怜而生惜,由惜而生情,决意对你珍而爱之,确实是一片诚心。可我与她……却是相知相伴,同生同长,我实在不晓得如何忘了她……”
他说的郑重其事,碧落怔愣了半晌,忽地伸手撑在了桌子上,撑住了自己将倾的身子,苦笑道:“我曾说过,你若不悔,我便不悔。我也说过,终有一天,要你心中只有我一个人。只因我总以为,我待你之心,总可叫你忘了她。可我……如今方才知道,这世上虽然已经没了她,可她仍是无处不在,你无时不可见她,她便是你,你便是她,你怎么会放得下她?而我……又怎么能与这样的人抗衡,如何与她一较长短?”
“你何必与她一较长短?”乔瑜道,“碧落,我待你之诚,从前往后亦都不会变。”
两人之间,既然有情有诚,何必要再多一个人?碧落心中只是冷笑:“常明侯,我还放不下我爹爹之死。他固然做错了事情,可他终究是生我养我十八年的爹爹。你为何这样狠心,下令杀了他,我……恨死了你了。”
她转身便跑出了屋子。乔瑜忙轻身从屋内掠出,攥住了她的手。碧落一手抓着院‘门’,一手被他握住,挣脱不开。她咬了咬牙,猛地转过头,可她苍白的面上已然是泪流满面。
“你不晓得,你什么都不晓得……”碧落摇着头,一边流泪。一边苦笑:“当初在阆华山,我爹爹叫人杀你,是我引开了那些人,可那些人却将哥哥误认作了你,杀死了哥哥。娘亲也因此郁郁而终……”
“是我叫魏大哥去寻愫琴,却害死了愫琴。是我一心去曲靖寻你,却寻来家破人亡……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造的孽……”
“我曾答应你永不再哭,可我实在忍它不住。”碧落泣不成声,眼泪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地簌簌流出。“当初叫我莫要再哭的人是你。可如今害我哭的人也是你。我这七年来。夜夜梦里都是你,我从来都卑微地仰视你。可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要见你,再也不要梦你。我哭我笑。我都要由我自己,再也不要由着你了。”
乔瑜默默瞧着她,听她哭着,一字一字地说着。从来碧落在他面前都是巧笑倩兮,便是面对千难万险仍是侃侃笑谈,几曾落过泪,甚至哭得这样梨‘花’带雨?
那《白云》曲便如一个魔咒,定是那曲中的西王母,不愿只她一人寂寞。非要叫所有听过她故事的人,都陪着她伤透了心。
而他,亦明明晓得;亦曾一避又避,不是己早估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么?今之种种,哪里是碧落的错。分明是他自己害苦了她。
说到底终究是自己心志不坚,当初怎会彻夜未眠,鬼使神差去了南郊渡头,在那渡头旁见到她落寞的脸‘色’,又竟然终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既早怕有今日,又何必有当初,不如一切抹去再重头来过。他将手一放,缓声道:“碧落,当初我便说过,这曲靖城,常明侯府,从来都不是修善之地。”
他转身缓步到了葡萄架下的竹椅上,坐了下来,仰望着天上的群星,淡笑道:“世事无常,愈勇愈伤,你及时回头,为时亦不晚。”
为何当初要心志不坚,为何如今隐隐竟有锥心之痛?便连他自己,其实也分不清何为爱何为怜?他硬了心肠,悄然不语,却忘了那支他从不离身的少黧,默默地置于书桌上,不晓得主人因何而遗忘了自己。
碧落远远地瞧着乔瑜,终于一咬牙,拉开了‘门’跑了出去。
双眸曾翦水,如今却有明珠簌簌。去去又行云,不敢望心目凄楚。原来不过是情未熟,愁千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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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一人丢魂落魄,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晓得在街上游‘荡’。暮‘春’初夏之夜,曲靖城里仍有些‘春’寒料峭。她面上泪痕遍布,身上寒冷。满天星光,照耀在身上,更叫她簌簌发抖。
她除了苦笑,再也做不得什么。
初与他相见时,他便说世事离合皆是平常事;自己要与他击掌为约,他说一切皆随天命;他随口一句住在曲靖,不过是安慰之言罢了;可自己却一厢情愿,梦里总骗自己他与自己有约;他早说了思念着青鸟,自己却非要以为他在寻人。那日她曾对老相士说,定要由了心意去做。可自己一个勇字当头,结果却是伤痛累累。
是他一语中的:世事无常,愈勇愈伤。
他常明侯从来都是镜‘花’水月,而自己,亦不过是水中捞月,白费心力罢了。
她不自禁便想起死去了的娘亲,无辜的哥哥,父‘女’情深,种种罪责,一瞬间万念奔腾,纷至沓来,满腔热泪,几乎又要夺眶而出。她为了这镜‘花’水月,害死了父母兄长,便是乔瑜一心一意待她,可她又如何能再坦然面对乔瑜,面对自己?
情爱无常,步步皆伤。一切皆是自作孽,怨不得旁人。
碧落长叹了口气,自己孤身一人,出了常明侯府,可又能去何方?她想来想去,此时此刻,也只能去晔香楼暂避一时了。
她认准了方向,朝西缓缓而行。可未过多久,便觉得有马蹄声在身后跟随,她猛一回头,却又见不到半个人影。她经历过昭南之‘乱’,不免有些心慌,见到前面有条巷子,她将身一闪,躲到了巷子里面,侧目瞧着外面的动静。
果然马蹄声又响起,轻快地跑到巷子边上,停了下来。碧落瞧见了半匹马身和紫‘色’的裙子,好像是一个‘女’子,再侧身一瞧,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章清。
她长发灰白,披散在肩上,夜风吹拂,有几丝拂上面容,更显得她一脸清冷漠然。
“阿清……”碧落从巷子里走了出来,轻唤道,“是你跟着我么?”
章清嘴巴微微一撇,一言不发。碧落笑了笑,上前拉住她的马缰:“你见到我一人在街上,心里不放心我,是不是?”
章清将头一扭,也不看碧落。碧落毫不介意,只又问道:“你怎么还在曲靖,我以为你……”
“我为什么不能在曲靖,只许你林碧落在,我便不能在此么?”章清冷声道。
碧落摇了摇头:“我不愿再呆在曲靖,阿清,你去哪里?带我一起走吧。”
章清调过马头,背对着碧落,冷笑道:“你舍得下你的常明侯么?”可她话音未落,却伸出了右手。她总是这般口硬心软,碧落微微一笑,抓住她的手翻身坐到了她的背后,伸手抱住了她。
章清一夹马肚,马儿载着两个人朝南而去。碧落低声道:“阿清,我们去哪里?”
章清微吁了口气:“我也不晓得。反正我们先离开曲靖再说。”
马儿驮着两人,到了南郊渡头,可此时半夜,怎会有渡船?章清和碧落坐在一边的林子里,让马儿吃着地上的青草。
好在这世上,两个失意的人儿还可互相为伴,
“阿清,你这几日藏在哪里?”碧落伸手去拢章清的长发,心中微叹。
章清沉默了半晌,才道:“谦王府。”
“谦王府?可谦王被拘禁,府上由御林军严加看管,你如何能进去?”碧落不禁奇道。
“乔桓说半月前,管禁便宽松了许多,他也能同从前的手下见上了面。晓得我出了事,便叫人偷偷带我去了谦王府。”
“半个月前……”碧落沉‘吟’着,半个月前,正是皇帝将御林军暗中‘交’给了乔瑜之时。以他的脾‘性’,定然会宽待谦王和泰王,只怕也正是他,暗中支会了乔桓,叫他收容章清,否则那日章清离宫后,皇帝和乔瑜怎么会丝毫无追查之意。
她不愿在章清面前提起皇帝,更不愿提及乔瑜。叹了口气,只问道:“既在谦王府待得好好的,何必要出来?”
章清黯然道:“谦王虽然帮了我,可我实在不愿再领他的情……”她忽然住了口,朝碧落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前方渡头上泊来了一艘大船,只是船上灯火俱灭,一时间她们不曾看见罢了。
“这船好古怪。”碧落嘟囔了一声,章清目光紧紧盯着这船,好似在思索什么。这时忽然又有一阵稀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瞬息即至。
果然片刻便有一匹马驰近了渡头,骑马人停下了马,小心翼翼地四处探望。今夜本有星月,恰好照映到那骑马人清丽绝俗的脸上,将她照得一清二楚。章清愣了一愣,叫道:“珞如……”
那‘女’子听到有动静,立刻朝这边望来。章清冷笑了一声,翻身上马跑到了她面前,与她面对面相峙。碧落被章清丢下,虽觉得有些奇怪,可见到珞如,昔日晔香楼的三姐妹竟然相聚此地,脑里一热,也跑了上去,叫道:“珞如,你怎么会一人来此?”
珞如目光左右一扫,瞧见章清的白发,不禁有些错愕,半晌才低声道:“碧落,你怎么也在此处?”
碧落正要上前同珞如说话,章清伸出马鞭一拦,冷笑道:“碧落,是敌是友尚未分清,你便急着要同她叙旧了么?”